洪水退去后的小姬庄,如同被扒了一层皮,露出断壁残垣和泥泞的伤疤。
虞玉兰领着孩子们回到这片废墟,用泡糟的木头、散架的梁椽勉强支起一个能遮风雨的窝。
窝棚里,只有几张愁苦的脸和对饥饿刻骨的恐惧,一片凄凉景象。
幸好还有三妹虞玉菊。地主家的少奶奶坐着小骡车前来,悄悄塞给姐姐半袋白米,一小块咸肉。
“姐,熬着,天塌不下来。”虞玉菊握着姐姐骨节粗大的手,那手上满是泥水泡烂又结痂的印子。
虞玉兰没有推辞,只是低声说:“菊啊,这情分,姐记到下辈子。”
然而,乱世的残酷从不因人们的苦难而有丝毫怜悯。
共产党的大部队因洪水和战略转移,撤过了运河以东,史称“过运东”。
国民党反动武装和地主“还乡团”如豺狼般嗅着血腥味,趁机卷土重来。
虞玉兰的堂小叔子姬家萍,河西区共产党的中队长,那个曾给虞玉兰一家带来过短暂安稳的硬汉子,因叛徒戚放忠的出卖,落入了敌人的魔爪。
那天,一队荷枪实弹的匪军押着五花大绑的姬家萍,踢踢踏踏地走过虞玉兰的窝棚前。
姬家萍脸上沾满血污,但腰杆却挺得笔直。虞玉兰心头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想冲出去,却被身后的大女儿死死拽住了衣角。
姬家萍的目光扫过窝棚,与虞玉兰惊恐的眼神交汇,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眼神沉静得如同洪泽湖最深的水,透露出一种死也不会开口的决绝。
叛徒戚放忠为了邀功,将虞玉兰也攀咬了出来。
他在匪军队长面前唾沫横飞:“长官!这虞玉兰是姬家萍发展的暗线!
她给共产党做过军鞋军服,还藏过姬家萍的枪!她肯定知道共党机密!”
阴冷的午后,姬家祠堂宛如临时的阎罗殿。青砖地面湿漉漉的,反着幽光,祖宗牌位在缭绕的劣质烟气和血腥味中若隐若现,模糊不清。
虞玉兰和儿子姬忠楜被粗暴地推搡进来,摔在冰冷的地上。姬家萍被绑在祠堂中央的柱子上,浑身是伤,头无力地垂着,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一个满脸横肉的匪军军官,穿着沾满泥点的黄皮军装,踱到虞玉兰面前,皮靴踩得积水四溅。
他捏着下巴,三角眼里闪烁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虞玉兰?好好的清白百姓不做,骨头痒了去跟共产党搅合?”
祠堂里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虞玉兰抬起头,脸上还沾着泥,眼神却像被雨水洗过的石头,坚硬而冰冷:“长官,我个妇道人家,大字不识一筐,懂什么党什么派?
我就知道,谁能让我们这些泥腿子有口饭吃,有片瓦遮头,能伸直腰杆活着,不用天天怕水淹、怕兵抢、怕老爷欺,谁就是好党好派!”
军官一愣,没想到这衣衫褴褛的村妇竟敢顶嘴,顿时恼羞成怒:“放屁!那你给共产党做军鞋做衣服,不是通共是什么?说!”虞玉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我管那些鞋那些衣裳最后穿在谁脚上披在谁身上!他们穿着是去打仗还是去赶集,关我屁事!
我只认一条:他们拿了我的针线活,给的是响当当的铜板!不抢,不夺,不强占,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天底下有这个理儿,我出力换口粮,错在哪里?”她喘了口气,目光如刀子般扫过军官和他身后那些面黄肌瘦的士兵,“你们现在穿着这身‘老虎皮’,把刀架在我们娘俩脖子上,不也是为了几个响儿,回去养你们爹娘婆娘娃?
你们帮的这‘国军’,干的又是什么勾当?是帮我们这些快饿死的人打水闸,还是帮地主老爷回来夺田?”
“你……”军官被噎得脸皮紫涨,指着虞玉兰的手指直抖。
旁边一个士兵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长官!”旁边一个狗腿子模样的家伙赶紧跳出来,尖着嗓子喊道,“别听这刁妇狡辩!
戚放忠交代得清清楚楚,她还偷偷卖过粮食给共党游击队!”
虞玉兰猛地转头,盯着那狗腿子,冷笑一声,笑声在空旷的祠堂里格外瘆人:“卖粮?对!
我是卖过!为啥?因为共产党的队伍来了,拿钱买!买卖公平,童叟无欺!
你们‘国军’呢?哪次‘征粮’不是明抢?打张白条子都算抬举我们!钱?影子都没见过!要是你们也拿真金白银来买,我虞玉兰照样把粮食卖给你们!谁给活路,我给谁粮!”她环视着那些士兵,“你们摸摸良心,家里爹娘,是不是也盼着当兵的儿子能寄回几个买粮钱?”
祠堂里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几个年轻的士兵眼神闪烁,低下了头。
军官气得七窍生烟,猛地一拍旁边供桌,震得香炉灰簌簌落下:“我看你就是姬家萍这赤匪发展的共产党!嘴硬是吧?给我打!”
皮鞭呼啸着抽在姬家萍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闷哼一声,却咬紧牙关,没有惨叫出来。
鲜血从他破烂的衣服里渗出来,染红了地面。“住手!”虞玉兰像护崽的母狼一样嘶吼起来,想扑过去,却被士兵死死按住。
她盯着军官,眼睛赤红,声音却异常清晰,字字如铁钉般砸在青砖地上:“我不知道家萍兄弟是什么党!我就知道,他是好人!
他帮过我们孤儿寡母,他带着人挖沟排涝,他惩治过欺男霸女的恶霸!他干的,是人事!是好事!要是我知道这样的就是共产党,那我虞玉兰今天就认了!我也入这个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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