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永洪静静地坐在滨湖县实验小学教师办公室里,窗外那一株高大的泡桐树,枝繁叶茂,厚实的叶片在初夏的阳光下泛着油绿的光泽,仿佛一片翠绿的海洋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他刚刚批改完一叠五年级的作文,手腕微微发酸,揉了揉,似乎还留恋着那份青春的疲惫。
粉笔灰点缀在他那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袖口,像是岁月在衣料上留下的痕迹。
桌上摆着一个印着大红“奖”字的搪瓷茶缸,缸体略显破旧,几处磕碰掉漆,露出底下深沉的铁胎,似乎也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姬老师,晚上聚福楼的同学会,别忘了啊!”
门外传来张老师那洪亮的嗓音,他是体育老师,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笑意满满。
“咱们班那帮老同学,多少年没聚齐了!听说李国强那小子,现在可是南大的副教授了!还带研究生呢,啧啧,真不得了!”
“李国强”这三个字,像一根细细的针,轻轻刺在永洪的心头。
他握着红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在刚刚批改完的作文上晕开一抹淡淡的红晕。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笑容,眼神平静而深邃:“好,知道了,一定去。”
下班铃声响起,永洪推着那辆除了车铃不响、全身都在呻吟的旧自行车,缓缓融入县城喧嚣的人流。
街道两旁新开了不少店铺,录像厅里港台武打片的激烈打斗声不绝于耳,发廊门口旋转的彩灯晃得人眼花缭乱,空气中弥漫着油炸食品的浓郁香气和劣质香水的甜腻味道。
这“河东”的县城,早已不再是他初来时那片灰扑扑的模样,而是变得繁华喧嚣,充满了陌生而躁动的气息。
聚福楼是一家新开的酒楼,门面气派,霓虹灯闪烁,招牌金光闪闪。
永洪在门口停好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抬头望了望那招牌,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感。
深吸一口气,他推门而入。
包厢里已是人声鼎沸,烟雾缭绕,笑语不断。
那些曾经的同窗好友,有的身着西装革履,肚子微微隆起;有的穿着时髦的连衣裙,烫着大波浪,神采奕奕;还有的依旧朴素,但眉宇间少了几分青涩。
桌上堆满了油光锃亮的鸡鸭鱼肉,杯盘交错,热闹非凡。
“哟!姬老师!我们的园丁来了!快坐快坐!”
当年的班长孙胖子,现已在县工商局当了个小科长,笑得灿烂,将他按在一个空位上。
旁边有人递过来一支带过滤嘴的“红塔山”,空气中弥漫着烟草的味道。
永洪摆摆手:“谢谢,不抽了。”
.“嘿,姬老师还是这么清高!”
孙胖子哈哈一笑,点上烟,喷出一股浓雾,“咱们这些人,除了你和李教授,真是天赋异禀!一个桃李满天下,一个学问做得出色!”他嗓门很大,引得周围的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永洪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包厢里搜索。
他的视线落在靠里的主位上,见到了李国强。
那人身穿一件熨帖的浅灰色夹克,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带温和的笑容,正和一个在银行工作的女同学交谈着,谈吐间流露出一种学者特有的从容与雅致。
他面前的高脚杯里,倒着浅浅的琥珀色洋酒,在吊灯的柔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似乎感受到永洪的目光,李国强抬起头,隔着缭绕的烟雾和喧闹的人声,向他投来一个温和而客气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
那笑容中,既有成功者的自信,也有对昔日同窗的礼貌,更带着一种永洪能敏锐捕捉到的微妙距离——那是“河东”与“河西”之间逐渐固化的隔阂。
永洪也赶紧回以一抹有些拘谨的笑容,心头却像被什么细微的东西轻轻触碰,泛起一阵酸涩。
“来来来!大家举杯!”孙胖子站起身,满满一杯白酒,脸涨得通红,笑着大喊:
“为咱们的友谊!为李教授的荣耀!干杯!”
众人纷纷起身,杯子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永洪也端起面前那杯廉价的白酒,辛辣的气味直冲鼻腔。
他仰头一饮而尽,一股火辣的感觉从喉咙直达胃部,呛得他眼圈发红。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烈。
话题逐渐转向了各自的子女。
有人叙述着:“我那小子,明年中考,愁死我了!非得考市一中,说以后要学李教授那样搞科研!”孙胖子拍着大腿笑着说。
有人说:“我闺女还行,画画挺有灵气,准备考省艺校。”在一旁的银行女同学也插话:
“我家那闺女,挺懂事的,平时喜欢画画,打算考省里的艺术学校。”
坐在永洪旁边的老同学王建军,喝了点酒,带着几分醉意凑过来,拍了拍永洪的肩膀:
“姬老师,你可是咱们班的数学尖子!你家小子学习肯定不错吧?打算考哪个高中?实验中学?还是直接奔着清华北大去?”
“清华北大”这几个字,像一把炙热的烙铁,突然烫在永洪的心头。
他手中的酒杯猛地一抖,几滴浑浊的酒液洒在洗得发白的裤子上,迅速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他张了张嘴,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浮现出那张被橡皮擦得一片狼藉的日记纸页,浮现出田慧明在田埂上佝偻的身影,浮现出大哥永海在暮色中指向田野的沉重手势……包厢里喧闹的劝酒声、笑语声逐渐变得模糊,仿佛变成一片无声的背景,他的心跳如擂鼓般激烈,血液在脑海中奔腾。
他低头望着裤子上的那片迅速扩散的酒渍,似乎透过那湿痕,看到了自己那曾经纯真的青春梦想,也被那片污渍染得支离破碎。
那廉价的、辛辣的液体在杯中摇晃,映照出他那苍白而扭曲的面容,仿佛一面镜子,折射出他内心深处那份无法释怀的失落与迷茫。
多年后,一个初秋的午后,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斜照进滨湖县实验小学五年级三班的教室,空气中浮动着细碎的尘埃。
姬永洪的妻子站在讲台上,鬓角已染上了几缕霜华,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正专注地讲解着语文练习册上的一道仿写题。
“同学们,注意这个句式,‘我的理想是…’后面要接具体、实在的职业或追求,表达要清楚,情感要真挚。”
她的声音温和而富有磁性,带着多年教书的沉淀与温润。粉笔灰点缀在她深蓝色夹克的袖口,像一层细腻的雪花,静静地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台下,几十个稚嫩的小脑袋埋首在练习册上,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宛如春蚕啃食桑叶,细碎而有节奏。
姬永洪的妻子习惯性地扫视着一排排课桌,当视线落在第三排靠窗那个瘦小的女孩身上时,不由得微微一顿。
那女孩叫田小娟,是村里老会计田老栓的孙女,
也是田慧明大哥的女儿。她性格腼腆,小脸紧绷着,握着铅笔的手微微发抖,神情专注得近乎执拗。
她缓步走到小娟的课桌旁,轻轻弯腰,想看看这个平日里内向的孩子会写出怎样的理想。
小娟似乎没有察觉老师就在身边,身体微微前倾,铅笔在纸上用力划过,发出坚定而清晰的沙沙声。
姬永洪的妻子清楚地看到,在“我的理想是”后面的空白处,小女孩一笔一划、工整地写下了两个大字:“清华”。
此时,永洪已通过人才选拔,调入县政府机关,担任副局长一职,不再执教。
也许,他正忙于处理繁琐的公务,只是不知道当他偶尔想起妻子讲述的校园故事时,是否会被那些细节牵动心弦。
那些关于理想、关于光阴的印记,早已融入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在不同的人生轨迹中,以各自的方式静静流淌,成为心底最柔软的回忆。
岁月如歌,故事如诗。
那份纯真的梦想,那段青涩的时光,仿佛在不经意间,悄然绽放出一抹温暖的光辉。
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语,都在诉说着生活的真谛——无论身处何方,心中那份对未来的渴望,始终未曾改变。
正如那株泡桐树,无论岁月如何变迁,依旧挺立在心中,守护着那份最初的梦想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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