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八年十月，台北的秋意渐浓，总统府前的椰子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清晨六点，郑耀先站在卧室的穿衣镜前，仔细整理着新换的参谋本部制服。深绿色的呢料军装笔挺挺括，领口的少将领章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肩章上的金色梅花彰显着新的身份与地位。
林淑仪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细心为他抚平肩章上并不存在的褶皱。“今天要见很多大人物吧？”她轻声问道，眼中带着关切与骄傲。
“厉次长要亲自带我去各部门熟悉情况。”郑耀先系好风纪扣，动作一丝不苟，“听说参谋本部最近人事变动很大，很多老人都被调走了。”
林淑仪轻轻握住他的手：“记得父亲常说，新官上任，既要立威，也要懂得藏锋。”
郑耀先点头，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拍：“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上午八点整，郑耀先准时踏入参谋本部大门。这是一栋日据时期建造的三层洋楼，外墙爬满了常春藤，看似宁静，实则戒备森严。厉剑锋已经在门口等候，见他到来，微微颔首。
“跟我来。”厉剑锋言简意赅，“今天先带你去见几个人。”
他们首先来到二楼的作战处。推开厚重的橡木门，一股浓烈的烟草味扑面而来。十几名军官正围在一张巨大的沙盘前激烈讨论，见到厉剑锋进来，立即肃立敬礼。
“这位是新来的郑耀先副主任。”厉剑锋介绍道，“以后负责情报协调工作。”
一个肩扛上校军衔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作战处处长闵宗先。早就听说过郑副主任在‘深蓝’的业绩，没想到这么年轻。”
郑耀先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语气中的试探，不卑不亢地回应：“闵处长过奖。郑某初来乍到，还要向各位前辈多学习。”
闵宗先指向沙盘：“正好，我们在推演共军可能进攻金门的方案。郑副主任有什么高见？”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郑耀先身上。这是明显的下马威。
郑耀先缓步走到沙盘前，仔细观察了片刻。沙盘上，金门岛的防御工事标注得十分详细，但他一眼就看出几处关键漏洞。
“如果我是共军指挥官，”他拿起指挥棒，“不会选择正面强攻。而是会在这里……”指挥棒指向金门西北角的古宁头，“利用夜间涨潮时机，以小股部队登陆，直插金门城。”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闵宗先脸色微变：“古宁头滩浅水急，根本不适合登陆。”
“正因为如此，守军才会放松警惕。”郑耀先平静回应，“而且根据潮汐资料，每月十五前后，古宁头夜间潮位会上升1.2米，足够小型登陆艇通过。”
一个年轻参谋忍不住插话：“这些潮汐数据是机密，郑副主任怎么……”
“我在‘深蓝’时研究过闽浙沿海的所有水文资料。”郑耀先打断他，“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厉剑锋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继续说。”
“如果登陆成功，共军会迅速占领132高地，切断金门城与西半岛的联系。届时，守军将被分割包围。”郑耀先的指挥棒在沙盘上划出一条精准的路线。
闵宗先沉默良久，终于缓缓点头：“郑副主任果然名不虚传。”
离开作战处，厉剑锋带着郑耀先来到三楼的机要室。这里的戒备更加森严，进出都需要双重检查。
“以后你每天都要来这里阅报最新情报。”厉剑锋低声道，“记住，这里的文件一份都不能带出。”
机要室的值班军官是个神情严肃的中校，见到厉剑锋也只是微微点头。“新来的？”他上下打量着郑耀先，“规矩都知道吧？”
郑耀先注意到，这位军官的举手投足间透着职业军人的干练。“请指教。”
“第一，所有文件阅后即焚；第二，不得记录；第三，”军官盯着他的眼睛，“不该问的别问。”
在军官锐利的目光注视下，郑耀先开始翻阅当天的情报简报。突然，一份标注着“绝密”的文件引起了他的注意——《关于大陈岛防御工事验收报告》。
他装作不经意地翻开，心跳骤然加速。文件中详细记录了大陈岛各处的工事状况，包括几处新建的暗堡和炮兵阵地。更重要的是，附件里有一张手绘的布防图。
郑耀先深吸一口气，开始运用特殊的记忆法。他的目光在图纸上快速移动，将关键坐标和数字转化为特定的记忆编码。暗堡的方位、火炮的型号、弹药库的位置……每一个细节都被牢牢刻印在脑海中。
“看完了吗？”值班军官突然出声。
郑耀先镇定自若地合上文件：“大陈岛的防御工事比想象中还要完善。”
“那是自然。”军官似乎很满意这个评价，“这些都是按照德国顾问的设计建造的。”
就在这时，一个机要员匆匆进来，在军官耳边低语几句。军官脸色微变，立即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件。
“紧急会议，所有人员立即到一号会议室集合。”
一号会议室内气氛凝重。厉剑锋站在首位，脸色铁青。“刚刚接到厦门方面急电，”他沉声道，“共军正在大规模征集民船，目标很可能是我金门驻军。”
郑耀先心中一震。这正是他上周通过秘密渠道送出的假情报之一，目的是扰乱敌军判断，为真正的军事行动打掩护。
“郑副主任，”厉剑锋突然点名，“你怎么看？”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郑耀先知道，这是考验，也是机会。
“我认为这是共军的疑兵之计。”他缓缓开口，“现在正值东北风季节，不利于渡海作战。共军此举，很可能是为了掩护其他方向的行动。”
“其他方向？”闵宗先皱眉。
“比如舟山。”郑耀先指向地图，“共军若夺取舟山，就可以直接威胁我大陈岛防线。”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议论声。这个判断与多数人的预期相反，但却合乎逻辑。
厉剑锋沉思片刻，突然下令：“立即加强舟山方向的侦察。另外……”他看向郑耀先，“郑副主任，即日起你兼任特别情报分析组组长，直接对我负责。”
会议结束后，郑耀先回到自己的新办公室。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但位置很好，窗外就是参谋本部的庭院。他刚坐下，就有人敲门。
来人是机要室的值班军官，手里拿着一个档案袋。“厉次长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军官将档案袋放在桌上，“关于‘海王星’计划的背景资料。”
郑耀先心中巨震，但面上不动声色：“多谢。”
军官离开后，他立即反锁房门，小心翼翼地打开档案袋。里面只有寥寥几页纸，但内容却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海王星”计划竟然是一个与美国海军合作的反潜监听网络，计划在台湾海峡铺设先进的水下声呐阵列。一旦建成，解放军潜艇的活动将受到极大限制。
必须尽快把这个情报送出去！
当晚，郑耀先以加班为由留在办公室。等到夜深人静时，他取出一支特制的钢笔，开始在便签上书写。这不是普通的笔，写出的字迹会在两小时后自动消失。
突然，走廊传来脚步声。郑耀先迅速将便签塞进抽屉，拿起一份文件假装阅读。
敲门声响起，门外传来闵宗先的声音：“郑副主任还在忙？”
“请进。”
闵宗先推门而入，目光在办公室里扫视一圈：“这么晚还不休息？”
“熟悉一下近期的工作。”郑耀先不动声色。
闵宗先在他对面坐下：“郑副主任今天在会议上的表现很精彩。不过……”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参谋本部的情况比表面上复杂得多。”
郑耀先心中一凛，但面上依然平静：“还请闵处长明示。”
“你今天的判断很准确，”闵宗先缓缓道，“但有时候，准确反而会招来麻烦。”
这句话意味深长。郑耀先立即明白，参谋本部内部派系复杂，他必须更加小心谨慎。
“多谢闵处长提醒。”
“不必客气。”闵宗先站起身，“早点休息吧。”
送走闵宗先，郑耀先靠在门上，长舒一口气。今天的经历让他深刻认识到，参谋本部这个看似威严的军事机构，内部实则暗流涌动。
他重新取出便签，继续书写情报。但这一次，他加上了新的内容：“参谋本部内部派系林立，需格外谨慎。闵宗先态度不明，机要室需重点防范。”
写完最后一行字，他小心地将便签折好，藏进皮带夹层。明天，他要想办法把这个情报送到“海东青”手中。
窗外，月光如水。郑耀先站在窗前，望着参谋本部大院里的哨兵。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将在更危险的战场上战斗。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每一个决定都关乎生死。
第二天清晨，郑耀先提前来到办公室。他需要尽快熟悉新的工作环境，同时寻找传递情报的机会。上午九点，他接到通知参加一个关于沿海防御的联席会议。
会议室里，除了参谋本部的军官，还有几位海军司令部的代表。让郑耀先意外的是，毛人凤也出席了会议。
“郑副主任，”毛人凤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听说你昨天刚来就提出了独到见解。”
“毛局长过奖，只是尽本职而已。”
会议开始后，海军方面汇报了近期在台湾海峡的巡逻情况。郑耀先认真记录着每一个细节，这些情报对了解国民党海军动向至关重要。
“郑副主任，”毛人凤突然发问，“听说你在‘深蓝’时就进行情报分析。对于共军最近的海上活动，你有什么看法？”
这是一个危险的试探。郑耀先沉吟片刻，谨慎回应：“共军近期确实加强了海上训练，但以他们现有的登陆能力，短期内难以发动大规模渡海作战。”
“哦？”毛人凤挑眉，“那你认为他们什么时候会具备这个能力？”
“至少需要两年时间。”郑耀先给出一个保守的估计，“他们需要积累足够的登陆舰艇，培训专业的海军陆战队，还要掌握台海的气象水文规律。”
这个回答似乎让毛人凤满意，他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追问。
会议结束后，郑耀先借故来到参谋本部的图书馆。这里是少数几个可以相对自由活动的地方。他在书架间漫步，寻找着预定的信号。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发现了一本倒放的地图册——这是“海东青”留下的暗号，说明有紧急情报需要传递。
郑耀先不动声色地将地图册放正，同时在书架底层留下一个粉笔标记，表示自己已经收到信号。
当天下午，郑耀先以视察防御工事为名，来到基隆港。在港口司令部，他借阅了最新的港口布防图，同时将藏有情报的微缩胶卷放入预定地点。
一切进行得悄无声息。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时，周启明突然出现在港口司令部，此人原是保密局技术处的骨干，以精于监控和密码破译着称，李振倒台后，他被毛人凤一手提拔，安插进参谋本部，名义上负责通讯安全，实则是毛人凤用来制衡、监视厉剑锋一系人马和郑耀先。
“郑副主任，”周启明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这么巧，您也来视察防务？”
“例行公事。”郑耀先坦然回应，“周处长这是？”
“毛局长让我来检查港口的安保措施。”周启明目光扫过郑耀先手中的公文包，“郑副主任要不要一起？”
郑耀先点点头：“正好，我也想多了解一些情况。”
两人在港口巡视了一圈，周启明不时提出一些尖锐的问题，显然是在试探郑耀先的专业知识。好在郑耀先准备充分，对答如流。
“郑副主任对海防确实很有研究。”周启明最后说道，语气中听不出是赞赏还是怀疑。
回到参谋本部时，已是傍晚时分。郑耀先刚进办公室，就接到厉剑锋的电话。
“耀先，马上来我办公室一趟。”
厉剑锋的办公室里，除了他本人，还有一位身着西装的中年男子。
“这位是美国顾问团的史密斯先生。”厉剑锋介绍道，“他想了解一些关于共军情报能力的情况。”
史密斯用流利的中文说道：“郑先生，听说您对共军的情报系统很了解。”
郑耀先谨慎回应：“略知一二。”
“我们收到情报，共军最近获得了一批美制装备的详细资料。”史密斯紧盯着郑耀先，“您认为他们是通过什么渠道获得的？”
郑耀先心中一震，但面上保持镇定：“可能是通过香港的黑市，也可能是从朝鲜战场缴获的。”
“不，”史密斯摇头，“这些资料非常详细，包括一些尚未公开的性能参数。”
办公室里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郑耀先知道，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时刻。
“我认为，”他缓缓开口，“可能是我们内部出了泄密问题。最近参谋本部人事变动很大，难保没有共谍混入。”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史密斯意料。厉剑锋的脸色也变得难看。
“你有什么证据？”厉剑锋沉声问道。
“没有确凿证据。”郑耀先坦然道，“但是根据共军近期获得情报的精确程度判断，他们肯定在高层有内线。”
这句话既转移了视线，又暗示了真实情况，可谓一箭双雕。
史密斯与厉剑锋交换了一个眼神，没再继续追问。
当晚，郑耀先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林淑仪早已准备好晚饭，见他回来，立即迎上前来。
“今天顺利吗？”她关切地问。
郑耀先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参谋本部比想象中还要复杂。每个人都在试探，每句话都要斟酌。”
林淑仪轻轻握住他的手：“我相信你能应对。”
深夜，郑耀先独自在书房沉思。今天的经历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毛人凤、周启明、美国顾问，各方势力都在盯着他这个新来的副主任。
他取出日记本，用密码写下今天的经历和观察。这些记录将来或许能救他一命。
写完日记，他站在窗前，望着台北的夜空。远方的海面上，或许正有解放军的侦察船在活动。而他送出的情报，也许正在改变着战场的格局。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打破了夜的宁静。郑耀先的心猛地一跳，这么晚来电话，绝不会是好事。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听筒：“喂？”
“郑副主任，”电话那头是周启明的声音，“抱歉这么晚打扰。刚刚接到紧急情报，明早七点召开特别会议，请您准时参加。”
“什么内容的会议？”
“关于近期情报泄露事件的调查。”
挂断电话，郑耀先的手心已经沁出冷汗。这场风暴，来得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他走到书桌前，开始销毁一些敏感文件。无论明天会发生什么，他都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
窗外，台北的夜色正浓。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正在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悄然进行。而郑耀先知道，从明天起，他将在更危险的漩涡中挣扎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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