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搬钢筋的疼痛像附骨之疽，第二天清晨把陈立冬从混沌中拽醒时，每动一下都像在拆自己的骨头。手掌的血泡磨破了，结成暗褐色的痂，稍微蜷一下手指，痂皮就会撕扯着新生的嫩肉，钻心地疼；腰背僵硬得像裹了层铁板，从板床上坐起来的动作，他用了足足半分钟，喉咙里忍不住溢出一声闷哼，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滑。
那 280 块血汗钱，昨天晚上还没捂热，就被他用来还了 “应急宝” 的部分罚息 —— 连零头都不够，却像泼在沙漠里的一滴水，连点痕迹都没留下。催收短信还在弹：“陈立冬，您的 8000 元借款已逾期，罚息每日 80 元，尽快还款！” 红色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发疼。
不能再去工地了。他的身体扛不住第二次十二小时的碾压，每块肌肉都在尖叫着抗议。他打开手机，搜索框里输入 “日结 轻松 赚钱快”，跳出来的第一条就是 “外卖员 日结 多劳多得”。“轻松” 两个字像钩子，勾住了他 —— 至少是骑电动车，不用再用人肉扛钢筋，不用再被工头骂。
他加了个外卖兼职群，群主是个叫 “李站长” 的人，头像是站点的招牌，朋友圈全是 “月入过万不是梦” 的鸡汤。私聊过去，对方秒回，语速快得像机关枪：“身份证！健康证！电动车！有吗？没有健康证先找黄牛办！电动车自己解决！租二手的也行！下午四点来站点培训，五点必须上线跑晚高峰！一单 5 块，超时罚 20，差评罚 50，取消订单罚 100！别迟到，迟到直接不用来了！”
电动车成了第一道坎。楼下的保时捷还停着，蓝色的车身落了层灰，像个精致的笑话 —— 他绝不能开着它去送外卖，那等于在同学群里直播自己的落魄，等于把之前所有的伪装都撕得粉碎。
他拖着疼得发僵的身体，又去了那个破旧的二手市场。上午的市场挤满了人，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混在一起，空气中飘着机油、铁锈和廉价香水的味道，呛得他咳嗽。他在一个角落里找到租车的摊位，老板是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叼着烟，指着一辆电动车：“就这辆，铅酸电池，续航 50 公里，一天 20 块，押 500，租不租？”
电动车的漆面掉了大半，车座裂了道缝，用胶带粘着；车把歪了，刹车线松松垮垮的。陈立冬摸了摸口袋，昨天的 280 块还剩 80，他咬咬牙，跟老板砍价：“押 200，一天 15，我就租三天！” 老板不耐烦地挥挥手：“行吧行吧，赶紧签合同，别耽误我做生意！” 他又花 50 块租了个外卖箱 —— 箱子上印着 “饿了么” 的 logo，却贴着 “美团” 的贴纸，脏得能刮下一层油。
下午四点，他准时到了外卖站点。站点是个临时搭建的铁皮房，里面堆满了外卖箱和打包袋，墙上贴着密密麻麻的罚款条例：“超时 10 分钟内罚 20”“超时 30 分钟罚 50”“差评一次罚 50”“投诉一次罚 200”…… 每一条都像一把刀，悬在他的头顶。
培训只用了 20 分钟。李站长拿着手机，快速讲了遍 App 抢单、接单流程，然后挥挥手：“行了，自己摸索吧，晚高峰快到了，赶紧上线！” 陈立冬跟着其他骑手走出站点，看着他们骑上改装过的电动车 —— 续航强、速度快，车把上装着手机支架和充电宝，而他的车，歪歪扭扭地混在中间，像只落单的土狗。
五点整，晚高峰开始了。陈立冬的手机 “叮咚” 响了，第一单来了：“xx 小区 3 号楼 2 单元 501，xx 奶茶店，两杯珍珠奶茶，30 分钟内送达。” 他赶紧导航，骑着车往奶茶店赶。电动车的电池很沉，骑起来像拉着块石头，速度慢得可怜。
到了奶茶店，取餐的人排了长队，等他拿到奶茶，已经过去 15 分钟。他骑着车往小区赶，导航却在小区门口失灵了 —— 老小区的楼号排得毫无逻辑，1 号楼旁边是 5 号楼，3 号楼藏在最里面。他骑着车在小区里乱转，手机里不断弹出 “距离超时还有 5 分钟” 的提示，顾客的电话打了过来，语气不耐烦：“怎么还没到？我都等半天了！”
“快了快了，马上到！” 他一边道歉，一边疯狂找楼号。终于找到 3 号楼时，超时已经 10 分钟。他提着奶茶跑上楼，气喘吁吁地敲开门，顾客是个年轻女孩，接过奶茶，翻了个白眼：“这么慢，奶茶都凉了！”“砰” 的一声，门重重关上。
他还没下楼，手机就收到了罚款短信：“您的订单超时 10 分钟，罚款 20 元。” 第一单，不仅没赚钱，还倒贴了 20。委屈像潮水般涌上来，他靠在墙上，眼泪差点掉下来 —— 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可现在，他连反驳的资格都没有，只能默默承受。
晚高峰的订单越来越多。他疯狂抢单，手机支架晃得厉害，电动车的电量掉得飞快，他必须在送单间隙，计算着电量够不够支撑下一单。有一次，他抢了个远距离的订单，骑到一半，电动车突然没电了，他只能推着车，在路边找充电桩 —— 充电桩被其他骑手占满了，他等了半小时才充上电，订单超时了 25 分钟，又被罚了 50。
他没顾上吃饭，直到晚上九点，才在一家便利店买了个最便宜的面包 ——1.5 元，干得像砂纸，他就着自带的白开水，狼吞虎咽地吃着，噎得直翻白眼。冷风刮在脸上，带着尘土和尾气的味道，把他脸上那点残存的书生气吹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疲惫和麻木。
到了十一点，订单渐渐少了。他看着 App 里的收入：跑了 20 单，总收入 100 元，扣除罚款 70 元，实际到手 30 元。30 块钱，不够他一天的租车费，更别说吃饭和还债了。他咬咬牙，想再多接一单，凑够 50 块。
系统派了个宵夜单：“xx 小区 8 号楼 1 单元 101，xx 烧烤店，两串烤腰子，一串烤鸡翅，20 分钟内送达。” 距离有点远，但他还是接了。送完这单，能赚 8 块，加上之前的 30，就能凑够 38。
他骑着车往烧烤店赶，电动车的电量只剩下一格，他心里祈祷着 “坚持住”。拿到烧烤，他骑着车往小区赶，终于在电量耗尽前到了小区门口。他把电动车停在单元门口，没力气拎电池 —— 铅酸电池太重了，而且他觉得 “这么晚了，没人会偷”，就小跑着送上楼。
顾客是个满身酒气的男人，接过烧烤，骂骂咧咧地说：“怎么才来？烤腰子都凉了！” 他赔着笑脸道歉，男人 “砰” 地关上了门。
他疲惫地走下楼，心里盘算着：38 块，明天的租车费 15，还能剩 23，够买两包泡面和一瓶矿泉水。可走到单元门口，他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 电动车还在原地，可电池仓的盖子被撬开了，里面空荡荡的，电池不见了。
“电池呢？” 他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走过去，弯腰摸了摸电池仓，冰冷的金属硌着手心，什么都没有。他又绕着电动车转了一圈，希望电池被人放在旁边，可周围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落叶的 “沙沙” 声，像在嘲笑他。
“操！” 他忍不住骂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小区里回荡。200 块的押金，15 块的租车费，还有他跑了一晚上赚的 38 块 —— 现在，电池被偷了，他不仅要赔押金，还要赔电池钱！老板说过，电池丢了，赔 500！
500 块！他跑两晚上外卖都赚不到！绝望像冰水，从头顶浇到脚底板。他蹲在地上，抱着头，手指插入脏兮兮的头发里，指甲抠着头皮，却感觉不到疼。他想起昨天在工地搬钢筋的疼，想起今天超时被罚款的委屈，想起自己曾经在翡翠厅里 “买保时捷” 的嚣张，想起手腕上的卡地亚蓝气球 —— 现在，他连一块二手电动车电池都保不住。
“哈哈……” 他喉咙里发出几声干涩的笑，像破风箱在响。这太荒谬了！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因为一块电动车电池，陷入这样的绝境。他像个小丑，在生活的舞台上，被命运耍得团团转。
冷风刮过来，吹得他浑身发抖。他站起来，推着那辆没有电池的电动车，一步一步往前走。电动车很重，他的腰背又开始疼，每走一步都像在受刑。车轮摩擦地面，发出 “吱呀” 的噪音，像一曲哀乐，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回荡。
城市的灯火亮着，却没有一盏是为他亮的。他推着电动车，走在冰冷的街道上，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像个落魄的幽灵。他不知道明天该怎么跟租车老板说，不知道该怎么赔那 500 块，更不知道该怎么还那些催命的网贷。
走到出租屋楼下，他把电动车停在角落，锁好。口袋里的 38 块钱，现在变得一文不值。他走上楼梯，每一步都很沉重。打开出租屋的门，霉味扑面而来，屋里一片黑暗。他没有开灯，直接躺在板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 —— 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永远在还债，永远在奔波，永远在底层挣扎，像只被命运踩在脚下的蚂蚁，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电池被偷了，不仅偷走了他的希望，还偷走了他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他闭上眼睛，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枕头上，悄无声息。今夜，他不仅失去了一块电池，更失去了对生活最后一点微弱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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