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抹不属于破落西厢房的鲜亮衣料，和隐约飘出的食物香气，如同细针般刺入红柳眼中时，一种混合着危机感的毒意，开始在受宠的东厢房悄然滋生，化作枕边最温柔的刀锋。
时光悄然滑入初夏。将军府西厢房那片常年被遗忘的角落，近几个月来，似乎浸润在一种无声的、缓慢复苏的生机里。
变化最明显的是柳姨娘。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穿了不知多少年的旧衫，不知何时换成了料子虽不名贵、颜色却温润雅致的藕荷色新衣，衬得她原本就细腻的肌肤多了几分光泽。发间那根唯一的素银簪子旁，偶尔会多一枚小巧的、成色普通的珠花，虽不值钱，却恰到好处地点亮了她略显憔悴的容颜。
更重要的是，她整个人的气色与精神面貌，与从前判若两人。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愁苦淡去了许多，眼神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静与柔和。因着饮食的改善（除了府中大厨房的份例，她那偏僻小院里竟悄悄设了个小灶，偶尔能炖些滋补的汤水），脸颊也丰润了些许，重新焕发出被岁月尘封已久的光彩。
柳姨娘本就生得极好，是那种温婉如水、我见犹怜的美貌，苏婉清那倾国倾城的容貌，大半便是承袭自她。只是这些年被生活磋磨，又被丈夫冷落，才使得那份美丽蒙上了灰翳。如今稍加滋养，那份潜藏的美便如同被拭去尘埃的明珠，悄然绽放。
这微妙的变化，落在旁人眼中或许不甚起眼，但落在正怀着四个多月身孕、独占苏承志宠爱的红柳眼里，却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了嫉恨的火花。
红柳如今虽还未正式抬为姨娘，但仗着身孕和苏承志的宠爱，吃穿用度早已越过柳姨娘不知多少，住在宽敞明亮的东厢房，仆妇环绕，俨然已是半个主子。她习惯了西厢房的死气沉沉和柳姨娘的卑微黯淡，此刻见那原本该在泥泞里挣扎的人，竟隐隐有了“枯木逢春”的迹象，心中如何能平？
尤其是，她发现柳姨娘院里的两个女儿，那个十五岁的苏婉如和十二岁的苏婉星，似乎也有些不同了。依旧沉默寡言，但行走坐卧间，似乎少了几分畏缩，多了些许难以形容的……规矩？甚至偶尔能听到她们低声诵读诗书的声音。
这自然是苏婉清的手笔。
她深知母亲和妹妹们是她的软肋，也是她必须守护的人。锦云轩稳定后，她手中宽裕，立刻便开始着手改善她们的处境。银钱衣物通过云默暗中接济，而更重要的，是学识与气度的培养。
她深知父亲苏承志靠不住，嫡母更不可能用心教导庶女。她便托付云默，暗中寻访一位可靠且学识渊博的女先生。要求不仅是精通琴棋书画，更要品行端方，守口如瓶。
云默办事得力，不久便寻到一位姓沈的先生。这位沈先生年约三十，气质清冷，原是江南书香门第的女子，家道中落后辗转至京城，靠教授女学生为生，因不愿迎合权贵，一直声名不显，但学问是极好的。
如何将沈先生送入府中且不引人怀疑，苏婉清费了一番心思。她让云默安排沈先生以“投奔远房表姐”的名义来到将军府，直接找到了柳姨娘。同时，苏婉清写了一封密信给母亲，言明沈先生是自己为两个妹妹请的启蒙先生，务必保密其真实身份，只以“表妹”相称，让其住在西厢偏院，日常教导婉如和婉星。
柳姨娘接到女儿的信，又是心酸又是欣慰。她深知此举冒险，但为了女儿们的将来，也咬牙应承下来。好在西厢房偏僻，柳姨娘又向来不受重视，多了个“投奔的穷表妹”，并未引起太多注意。苏承志听闻后，只皱了皱眉，觉得柳姨娘多事，但见红柳未有不满，也懒得多管。
于是，沈先生便以柳姨娘“表妹”的身份，在偏僻的西厢房安顿下来。每日里，她便悉心教导苏婉如和苏婉星。从《女则》《女训》的讲解，到简单的诗词鉴赏，再到基础的琴艺与绘画启蒙。她教学严谨，又不失耐心，潜移默化间，两个女孩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举止也悄然褪去些庶女常有的小家子气，多了几分沉静的书卷气。
这一切变化，细微却持续地进行着，如同春雨润物。
然而，这“春雨”落在红柳眼中，却成了刺目的酸雨。
她挺着尚未显怀的肚子，倚在东厢房柔软的锦榻上，看着窗外西厢房的方向，越想越不是滋味。柳姨娘哪来的钱做新衣？哪来的闲情逸致教养女儿？那偶尔飘出的炖汤香气又是怎么回事？莫非……是她耐不住寂寞，行为不端，私下里得了什么不干净的钱财？
这个恶毒的念头一旦生出，便迅速在她心里扎根、蔓延。她绝不能容忍那个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女人，有任何翻身的可能！尤其是现在，她正怀着苏承志期盼已久的儿子，更不能让任何潜在的危险影响到她的地位。
是夜，苏承志依旧歇在东厢房。
红柳依偎在他怀里，手指在他胸前画着圈，语气娇嗔，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老爷，您近日可有留意西厢房那边？”
苏承志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她的发丝：“那边怎么了？安分待着便是。”
“妾身也是听下人们嚼舌根……”红柳欲言又止，见苏承志看过来，才压低声音道，“说柳姐姐近来……气色好了不少，还添置了些新物件儿。妾身是想着，柳姐姐向来节俭，份例银子也就那么些，还要养着两个姑娘，这突然宽裕起来……妾身是担心，柳姐姐莫不是……走了什么歪路子？这万一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损的可是老爷您的颜面，还有咱们将军府的门风啊……”
她的话说得含糊，却精准地戳中了苏承志作为男人和一家之主最在意的地方——颜面与绿帽嫌疑。
苏承志眉头瞬间皱了起来。他虽不喜柳姨娘，但也从未想过她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可经红柳这么一“提醒”，再联想到柳姨娘近来的变化，确实有些反常。那份例银子，他是清楚的，绝不足以让她如此“宽裕”。
“休得胡言！”他嘴上呵斥了一句，语气却不甚坚定，眼神里已染上了疑虑，“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歪路子？”
红柳见目的达到，立刻见好就收，柔声道：“是妾身多嘴了，老爷就当妾身没说，快些安歇吧，仔细累着了。”
她越是这般以退为进，苏承志心中的疑云便越是浓重。他沉默着，没有再说话，但看向西厢房方向的目光，已带上了审视与不快。
东厢房内暖香馥郁，红柳依偎在夫君怀中，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冷笑。而偏僻的西厢房里，烛光下，柳姨娘正看着沈先生批改婉如的诗作，眉眼温柔，全然不知一场因嫉妒而生的风波，正悄然向她们袭来。苏婉清精心为母亲和妹妹们营造的这方小小安宁，还能维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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