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草木葳蕤。摄政王夜承瑞体恤父母，知他们近年愈发怀念旧日时光，便特意安排了一场轻车简从的出行，让夜无殇与苏婉清回早已空置、只留仆役看守的旧日世子府看看。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穿过依旧气派却略显寂寥的朱红大门。府内景致大体未变，亭台楼阁，曲径回廊，依稀还是旧时模样，只是少了人来人往的烟火气，多了几分岁月沉淀的静默。
夜无殇扶着苏婉清下了马车，两人没有让太多人跟随，只由两个心腹老仆远远伺候着，如同最寻常的老夫老妻，携手在熟悉的庭院中漫步。
他们走过当年接风宴的“澄瑞轩”，走过苏婉清初入府时居住的“锦瑟院”，也走过那片曾让她当众出丑、洒了酒液的回廊……每一处，似乎都还能勾起一些或模糊或清晰的记忆碎片。
最终，两人的脚步不约而同地停在了一处僻静的院落前——“墨韵斋”。
这里曾是夜无殇的书房重地，也是当年改变苏婉清命运的那个夜晚发生的地方。院门紧闭，锁头已然锈蚀。夜无殇示意老仆打开门锁，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叹息，缓缓开启。
院内打扫得还算干净，只是久无人居，难免显得空旷冷清。那几竿翠竹比记忆中更加粗壮茂密，郁郁葱葱。他们的目光，几乎是同时，投向了书房旁那间独立的暖阁。
夕阳的余晖将暖阁的窗棂染成金黄，恍惚间，似乎与多年前那个混乱的清晨重叠。
夜无殇的脚步在暖阁门外顿住。他沉默地望着那扇门，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里面那个惊慌失措、跪地哭泣的少女，看到自己当年那张冰冷震怒、不带一丝怜悯的脸。
他握着苏婉清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力道大得甚至让她微微感到了疼痛。但他没有抽回，只是静静地，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微颤和潮湿。
良久，夜无殇才缓缓转过身，面向苏婉清。夕阳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追悔，有痛楚，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恳切。
“婉清，”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岁月磨砺后的沧桑，“站在这里，我才发觉，当年的我，是何等的……混账。”
苏婉清微微一怔，抬眼看他。
“我知道，”他继续说道，目光沉痛地凝视着她，“你告诉过我，你是带着前世的记忆而来，知道承瑞那孩子……也背负着前世的业。你经历过我所不知道的绝望和痛苦。”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说出的每个字都重若千钧：“虽然这一世，结局不同，我们有了承瑞，有了如今的一切。但那个夜晚，在这里，我对你的伤害，我的冷漠、我的不察、我的……忽视，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我甚至……连一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给你。”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对不起，婉清。为当年那个刚愎自用、被愤怒蒙蔽了双眼的夜无殇，向你郑重道歉。为我让你独自承受的那些屈辱、恐惧和绝望……道歉。这句‘对不起’，迟了太多年……”
风吹过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周遭一片寂静。
苏婉清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痛悔，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感受着他紧紧攥着自己的、微微发抖的手。前世的种种，那些被刻意淡忘的尖锐痛楚，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心头。竹意居的冰冷，毒发时的绞痛，得知真相时的恨意，还有魂魄飘荡时看着他与苏玉华“一家和睦”的刺骨冰凉……
然而，那些剧烈的情绪，只在她心底泛起了一圈微澜，便迅速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通透的平静。
她反手轻轻回握了他一下，唇角缓缓扬起一抹温柔而释然的弧度，摇了摇头，声音平和得像是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无殇，都过去了。站在此处，忆起前尘，若说心中毫无波澜，那是骗人的。但那些恨与怨，早已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被你的改变，被孩子们的成长，被这个家的温暖，一点点冲刷干净了。”
她抬眼，望向天边那抹绚烂的晚霞，目光悠远：“如今细想，或许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因果。若非前世那般惨烈的结局，我或许不会重生，不会拥有这一世看清真相、守护孩子的机会；承瑞那孩子，或许也不会带着那份执念与早慧而来，成为如今能肩负重任的摄政王；而我们……或许终其一生，也只是隔着重重误会与算计，做一对貌合神离的怨偶。”
她将目光转回夜无殇脸上，那双历经两世风霜的眼睛，清澈而包容：“所以，无需再道歉了。前世种种，譬如昨日死。我们能拥有这一世的相守，看着儿孙满堂，家族兴盛，已是上天最大的厚赐。我早已……释怀了。”
夜无殇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片经历过地狱烈焰焚烧后、反而变得更加广阔和宁静的湖泊。他忽然明白，她的释怀，并非简单的原谅，而是一种超越了爱恨情仇的、对命运本身的领悟与接纳。
他心中那块盘踞了数十年的、名为“愧疚”的巨石，在这一刻，被她温柔而坚定的话语，悄然击碎，化作齑粉，随风散去。
他长长地、彻底地舒出了一口气，仿佛将积压半生的沉重负担都吐了出来。他伸出双臂，将眼前这个与他纠葛了两世、给了他救赎与圆满的女子，轻轻地、珍重地拥入怀中。
没有年少时的激情澎湃，只有暮年相守的温暖与笃定。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投射在墨韵斋前的青石板上，仿佛融为一体。
旧地重游，解开的是心结，放下的是过往。暖阁依旧，人事已新。那些曾经的血泪与伤痛，最终都化为了滋养后来幸福岁月的养料，在释怀与谅解中，结出了名为“珍惜”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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