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声音，像一颗深水炸弹，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引爆。
光刻机总装图！
马叔和苏晓脸上的表情，在瞬间凝固。
马叔叼在嘴角的烟蒂，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戎马半生，自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这几个字，却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苏晓那双总是带着审视和冷静的眼睛，也罕见地睁大了。她不是技术专家，但她知道这几个字的分量。那是一个国家在科技领域最深、最痛的伤疤。
“老大，我……我马上回去！”李瑞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破了音。
林舟挂断电话，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那张薄薄的，被当成废纸包裹着钱教授心血的旧图纸，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一个小时后，李瑞风驰电掣地赶了回来。他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地下车库的专用电梯直达。他怀里抱着一个用几层防潮布严密包裹的长条物，神情肃穆，像是在护送一件绝世国宝。
当那张泛黄、脆弱，布满折痕的巨大图纸在巨大的会议桌上被小心翼翼地展开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图纸上是密密麻麻的蓝色线条，无数精密的零件、复杂的线路、匪夷所思的结构，构成了一个钢铁巨兽的骨架。右下角的标题栏里，一排印刷体的宋字虽然已经模糊，但依旧清晰可辨——【“精密光学曝光系统”总装配示意图】。
日期，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
钱教授的手稿，就散落在图纸的一角。那些写满了特种合金化学式的稿纸，与这张代表着工业文明巅峰的图纸摆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而悲壮的和谐。
它们都是同一个时代的遗孤，是那个满怀理想却又步履维艰的年代，留下的两声叹息。
“我查过了，”李瑞的声音沙哑，他指着图纸上的一个签名，“项目总设计师，汪院士。钱教授当年，就是汪院士团队里，负责材料攻关的核心成员之一。”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难怪钱教授至死都对特种合金念念不忘。那不仅仅是他的研究，那是他青春的一部分，是他和他的战友们，曾经想要擎起整个民族工业脊梁的梦想。
马叔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想要触摸那张图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生怕自己粗糙的手指，碰碎了这段尘封的历史。
“小林……”他转头看向林舟，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你说得对，我们得把这个梦，捡回来。”
**
三天后，江北省委常委会议室。
气氛庄严肃穆，红木的椭圆形会议桌光可鉴人，倒映着一张张在江北省举足轻重的面孔。省委书记赵兴邦坐在主位，神情沉稳，目光如炬。
林舟作为列席人员，坐在会议桌末端的位置。
今天的议题只有一个：审议省发改委提交的《关于构建江北省自主科技创新生态体系，实施“科技强省”战略的报告》。
当林舟的名字被念到时，他站起身，走到了会议室前方的讲台。他没有立刻打开ppt，而是先对着在座的各位常委，深深鞠了一躬。
“各位领导，在汇报之前，我想先讲一个故事。”
林舟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他讲了钱教授的故事。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到在院子里默默发呆的老人；从一箱子视若珍宝的手稿，到被当成废品，两毛钱一斤卖掉。
故事不长，没有煽情的词汇，只是平铺直叙。但当林舟讲到“两毛钱一斤”时，会议室里的空气明显沉重了几分。几位年纪较长的常委，眉头都锁了起来。
“钱教授的悲剧，不是个例。”林舟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沉痛，“它是我们江北省，乃至全国，过去几十年科研生态的一个缩影。今天，我站在这里，就是想向各位领导汇报一个方案，一个能让钱教授的悲剧，永远不再发生的方案。”
他按下了遥控器，身后的巨大屏幕亮起。
出现的不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而是一幅动态的沙盘模拟图。
一个巨大的水池出现在屏幕中央，上面标注着【江北省年度科研经费】。一根粗壮的管道正向里面注水，代表着政府每年巨大的投入。然而，在水池的另一端，只有几根头发丝般细小的管道在往外流水，流向旁边标注着【企业应用】的小水池。
而那座巨大的主水池，池壁上布满了裂缝，池底更是有个巨大的窟窿，标注着【成果转化壁垒】。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水，都从这些缝隙和窟窿里，白白流失，在屏幕下方汇成一片代表着【沉睡专利】的灰色沼泽。
“这就是我们的现状。”林舟指着屏幕，“我们不缺投入，不缺人才，但我们的‘产、学、研、用’，是完全脱节的。我们的科研成果，绝大部分都沉睡在论文库和专利库里，最终变成一堆毫无价值的数据。”
屏幕画面一转。
一条赛道上，几只蜗牛正在艰难地爬行，它们背上都刻着江北省各大企业的名字。而在另一条平行的赛道上，一列列高铁呼啸而过，车身上印着的是粤省、沪市等地高科技企业的标志。
每当江北的“蜗牛”爬行一段，就需要停下来，伸长脖子，等待一列“高铁”经过，然后从“高铁”上掉下来一个它需要的零件，比如一颗小小的芯片。而“蜗牛”则要付出自己身上大部分的能量作为交换。
“这就是我们的产业现状。”林舟的声音变得严肃，“核心技术受制于人。我们的企业，利润最丰厚的部分，都被别人拿走。我们赚的，只是辛苦钱，是刀口舔血的钱。一旦外部环境变化，别人断供，我们的蜗牛，就只能趴在原地，动弹不得。”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在座的都是省里的高层，对这些问题都有认知，但从未有人用如此直观、如此触目惊心的方式，将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他们面前。
“那么，未来会怎样？”林舟按下了遥控器的快进键。
屏幕上，沙盘开始进行十年推演。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代表江北的灰色沼泽越来越大，蜗牛越爬越慢，最后，大部分蜗牛都缩进了壳里，一动不动。而旁边赛道上的高铁，则变成了更加科幻的磁悬浮列车，将江北远远甩在身后。
屏幕上的画面，灰暗而绝望。
“这是我们不作为的未来。”林舟的声音，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但是，我们还有另一种选择。”
他按下了另一个按钮。
屏幕上的画面瞬间倒转，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这一次，画面中出现了李瑞的“三级火箭”，它拔地而起，将灰色沼泽里的“沉睡专利”源源不断地送上天空。马叔的“引凤计划”化作一只巨大的凤凰，吸引着无数代表顶尖人才的金色光点飞来。苏晓的“监管体系”则变成一个覆盖全局的金色护盾，保护着这一切。
那座漏水的水池被修复了，一个强大的泵（科技成果转化基金）开始工作，将池水强力压进了代表企业的管道。
赛道上的蜗牛，在获得能量后，开始飞速进化，它们褪去外壳，长出翅膀，最终变成了一架架拥有强劲发动机的喷气式飞机，与旁边赛道的列车并驾齐驱，甚至开始超越。
整个画面，生机勃勃，充满了力量感和希望。
“这就是我今天要汇报的‘科技强省’战略。”林舟转过身，面向各位常委，“它由‘成果转化’的发动机、‘人才引进’的驾驶员和‘全程监管’的导航仪三部分构成，形成一个完整的闭环。它的目标只有一个——”
“在江北，重建一个全新的科技创新生态！”
汇报结束，林舟再次鞠躬。
会议室里，依旧一片寂静。但这次的寂静，和之前完全不同。空气中不再是沉重，而是一种被点燃的、滚烫的激情。
省委书记赵兴邦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看林舟，而是走下座位，一步步来到讲台前，目光紧紧地盯着屏幕上那幅充满希望的未来图景。
“好一个科技强省……”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他回头看着林舟，眼神锐利：“林舟同志，你的方案，数据翔实，逻辑严密，很动人。但，蓝图画得再好，也只是蓝图。你如何让我们相信，你画的不是一个海市蜃楼？”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林舟身上。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林舟没有回答，他只是做了一个手势。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李瑞和另一位工作人员，抬着一个长长的木盒，走了进来。
木盒被打开，那张承载着一个时代梦想与遗憾的旧图纸，被缓缓展开在巨大的会议桌上。
当在座的常委们，特别是几位经历过那个年代的老领导，看清图纸上的内容时，他们的脸色，全都变了。
“这……这是……”一位副省长失声站了起来，手指着图纸，因为过度激动而说不出话。
“汪院士的……‘争气机’项目……”赵兴邦的身体也猛地一震，他快步走到桌前，俯下身，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图纸上那个早已褪色的签名，眼眶，竟在瞬间红了。
“我认识他，当年我还是个刚参加工作的技术员，我见过汪院士。”赵兴邦的声音带着颤抖，“他们那个团队，就在我们江北，用算盘和手摇计算器，去挑战人类工业的极限。后来项目下马，团队解散……我再也没见过他。”
林舟走到赵兴邦身边，将那几页钱教授的手稿，轻轻放在了图纸旁边。
“书记，这个项目没有死。”林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力量，“它的火焰，还以另一种方式，在钱教授这样的老一辈科学家心里，燃烧了几十年。直到今天，我们才把它找回来。”
“我的‘科技强省’战略，不是海市蜃楼。因为它的地基，就埋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里。它的种子，就藏在这张图纸，和这些手稿里。它不是凭空创造，而是要——”
“让一个中断的梦想，重新起航。”
赵兴邦直起身，他闭上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激动和感慨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决断。
“同志们，还讨论什么？”他环视全场，“这个方案，我同意。我不仅同意，我还要亲自担任‘科技强省’战略领导小组的组长！”
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没有片刻犹豫，拿起了那部红色的电话。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直接拨通了一个号码。
“……是我，兴邦。我有一件万分紧急、也万分重要的事情，需要立刻向您和中央汇报。是的，关于我们国家核心技术自主化的……一颗种子。我们……在江北，找到了它发芽的土壤……”
电话并不长。
挂断电话后，赵兴邦的脸上，是一种混杂着巨大压力和无上光荣的复杂神情。
他看向林舟，目光灼灼。
“林舟同志，中央对你的方案，给予了最高级别的重视。”
整个会议室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原则上，同意将江北列为国家级‘科技创新生态改革’的唯一试点省份。”
话音未落，一阵压抑的惊呼声响起。
赵兴邦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他看着林舟，一字一顿地说道：
“同时，中央决定，派出一个高级别联合工作组，前来江北实地考察、现场指导。”
他顿了顿，最后说出的话，让整个会议室的空气都凝固了。
“工作组后天抵达。林舟同志，你来做总负责人，向中央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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