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棚内，一场重头戏正在上演——鸿门宴。
按照剧本，这是张麻子、师爷与黄四郎的第一次正面交锋。表面上是推杯换盏，暗地里是刀光剑影，每一句台词，每一个眼神，都是一场无声的厮杀。
葛闻饰演的师爷，此刻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他将那种贪生怕死又想两头捞好处的猥琐和机灵，演绎得入木三分。一会儿点头哈腰，一会儿又眼珠乱转，将一个投机分子的嘴脸刻画得淋漓尽致，看得人牙痒痒，又忍不住想笑。
饰演黄四郎的老戏骨，是周星从一个地方话剧团里挖出来的“遗珠”，名叫李立。他坐在主位上，不怒自威，笑里藏刀，将黄四郎那种士绅的体面和恶霸的阴狠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孟龙身上。
他饰演的张麻子，大马金刀地坐着，一手拎着酒杯，一手搭在腰间的枪柄上，眼神凶悍，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师爷，当夫妻，是好事。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当丈夫的，一点风度都没有。”李立扮演的黄四郎慢条斯理地开口，意有所指。
孟龙眉头一挑，匪气十足地顶了回去：“哦？怎么说？”
“你们男人，为什么非要当着人家丈夫的面，跟人家老婆……睡呢？”
这句话，是赤裸裸的挑衅。
全场的气氛瞬间凝固。
按照剧本，张麻子应该是不动声色，用一种更戏谑、更居高临下的姿态，将这个挑衅轻描淡写地化解掉，反将一军。
然而，监视器里的孟龙，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眼神中闪过一丝被触怒的凶光。他握着枪柄的手，青筋暴起，整个人的气场从一个掌控全局的“狼”，瞬间变成了一只被激怒的“狗”。
他咧嘴一笑，笑声里带着一股狠劲：“我以为，咱们今天只谈风月，不谈……家务事呢？”
他说得霸道，演得凶狠。
但……不对。
完全不对！
“咔！”
周星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压抑的怒火。他死死地盯着监视器，双手撑着桌子，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孟龙，你他妈在演什么？！”
这一次，他没有用喇叭，但那低沉的怒吼，比任何高音都更让人心悸。
整个片场鸦雀无声。
孟龙也愣住了，他觉得自己这一条演得很好，把张麻子的霸气和不好惹都表现出来了。
“导演，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周星气得笑了起来，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孟龙面前，指着他的脸，“我问你，张麻子是什么人？他来鸭城是为了什么？”
“为了钱，为了……站着挣钱。”孟龙下意识地回答。
“放屁！”周星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杯盘作响，“钱是他的幌子！他是来‘剿匪’的！是来把黄四郎这种人连根拔起的！他是个革命者，是个理想主义者，匪气只是他的保护色，是他的武器！你懂不懂？！”
周星指着李立，又指着葛闻：“你看他们！一个笑面虎，一个墙头草！这场戏，是他们两个在试探你，在羞辱你！而你，张麻子，应该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看着两只蝼蚁在你面前耍小聪明！你的眼神应该是怜悯的，是嘲弄的，是‘我看穿了你们所有把戏但我就陪你们玩玩’的从容！”
他戳着孟龙的胸口，一字一句地说道：“可你呢？你演的是什么？你被他一句话就激怒了！你像个被踩了尾巴的野狗一样龇牙咧嘴！你根本没看透他，你被他牵着鼻子走了！你这不是张麻子，你就是个有勇无谋的土匪头子！你把张麻子演成了一个山炮！”
“山炮”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孟龙的心上。
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从影以来，他演过无数硬汉，获得过无数赞誉，何曾受过如此不堪的羞辱？
“我……”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周星说的，每一个字都对。
他确实是被激怒了。他习惯了用外放的、充满力量感的方式去表演“强大”，但他无法理解张麻子那种内敛的、源于思想和信念的、看透世事的“强大”。
他演出了“匪”，却演不出“侠”。
“休息！”周星烦躁地摆了摆手，转身走回监视器后，一屁股坐下，将自己埋在黑暗里，再也不看任何人。
片场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工作人员们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收拾着东西。
孟龙一个人僵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羞愧、愤怒、迷茫、挫败……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江倒海。
他是个骄傲的人，这次为了《让子弹非》，他推掉了所有商业活动，把自己完全交给了剧组。他以为凭自己的演技和经验，驾驭张麻子这个角色不成问题。
可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葛闻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调调：“别往心里去。老周这人，就这样。对着镜头是疯子，对着演员是阎王。习惯就好了。”
他顿了顿，又灌了口酒，压低声音说：“不过……他说的，确实没错。你啊，身上那股子‘正气’太重了，演流氓都像卧底警察。这张麻子，心里是革命家，眼里是流氓，骨子里是诗人。你只演出了他的拳头，没演出他的心。”
说完，葛闻便哼着小曲走开了。
蒋武也走了过来，他不像葛闻那么能说会道，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孟龙的肩膀，沉声说：“扛过去。”
陈舒从角落里递过来一瓶水，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和理解。她最能体会那种被当众击溃尊严的感觉。
所有人的关心，此刻在孟龙看来，都像是怜悯。
他一把推开蒋武的手，低吼道：“都别管我！”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摄影棚，消失在东欧凛冽的寒风里。
拍摄彻底停滞。
“复仇者联盟”刚刚组建，就遇到了最致命的内部危机。不是敌人太强大，而是他们自己，似乎根本无法胜任这场战争。
所有人都看向了江川。
从始至终，江川都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周星发火，看着孟龙崩溃。
当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时，他才缓缓站起身，脱下自己的大衣，走出了摄影棚。
他在制片厂的边缘，一个废弃的火车车厢旁，找到了孟龙。
孟龙正一拳一拳地砸着那生了锈的铁皮车厢，拳头上已经渗出了血，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
江川没有劝他，也没有安慰他。他只是把大衣披在了孟龙的身上，然后在他身边坐下，点了一支烟。
“想不想……见见真正的黄四郎？”江川吐出一口烟圈，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孟龙砸累了，靠着车厢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依旧充满了不甘和迷惘。
“什么意思？”
“周导说的没错，你没见过黄四郎，所以你演不出张麻子。”江川看着远方铅灰色的天空，“你演过的所有反派，都是脸谱化的坏人。他们坏，但他们还在‘规矩’里。而黄四郎，是制定规矩的人。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对错，只有他想不想要。”
孟龙沉默了。
“光靠想，是想不出来的。”江川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我带你去个地方。不去讲戏，也不去分析剧本。”
他看着孟龙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带你……去地狱里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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