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午后,日头带着几分黏腻的暖意,透过养心殿雕花窗棂,在金砖上投下长而淡的影,像被揉碎的金箔,轻轻铺在地面。案上摊着刚拟好的姮媞公主指婚圣旨副本,朱红玺印还泛着油亮的光,边角被宫人细心压平;旁边叠着三本未批的奏折,却被一只赤金镶玉的镇纸稳稳压着——那镇纸雕着缠枝莲纹,玉是上好的和田白玉,一看便知是御用之物,此刻却暂搁了一旁,显然有更紧要的事占了帝王的心思。
弘历身着石青暗纹常服,衣料是江南新贡的云锦,在光线下泛着细腻的光泽;腰间明黄丝绦松松系着,末端挂着枚赤金带钩,钩上嵌着颗鸽卵大的东珠;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角一枚白玉佩,那玉佩雕着只展翅的小凤凰,线条虽显稚拙,却是璟瑟十岁那年亲手刻的——彼时她还踮着脚,把玉佩递到他面前,奶声奶气说“皇阿玛,以后这只玉凤保护您”,如今这玉佩已被他带在身边近六年,边缘磨出了温润的包浆,成了他指尖最熟悉的触感。
“传钦天监监正进来。”弘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与生俱来的威严,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让殿内的静添了几分凝重。守在殿外的太监不敢怠慢,连忙躬身应下,踮着脚快步去传旨,连衣摆摩擦的声响都压到最低。
不多时,钦天监监正捧着个描金漆盒进来,那漆盒上绘着云纹,边角嵌着银片,一看便知是装重要文书的器物。监正一身藏青官袍,衣料洗得有些发白,衬得他本就蜡黄的脸色愈发憔悴,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地行礼,膝盖撞在金砖上发出轻响,语气却恭敬得无可挑剔:“臣钦天监监正,叩见皇上,皇上圣安。”
“起来吧。”弘历抬手,目光落在那描金漆盒上,指尖仍没停下摩挲玉佩的动作,“朕让你们择的,和敬公主未来三年的吉日,都备好了?”
“回皇上,臣已率钦天监众官推算多日,比对了《钦定协纪辨方书》,又参照了公主与科尔沁世子的生辰八字,共择出十二组吉日,都记在折子上了。”监正缓缓起身,双手捧着漆盒,指尖微微发颤——他深知皇上对和敬公主的疼爱,这日子若是选得不妥,轻则挨训,重则丢官,由不得他不紧张。说话间,他小心翼翼打开漆盒,取出一本黄绸封皮的折子,折子边缘绣着细密的龙纹,是御用的规制,他双手捧着递上前,太监快步接过,转呈到弘历案上。
弘历翻开折子,指尖划过那些用朱砂标注的日期,目光渐渐沉了下来。第一页顶端写着“明年正月十六”,旁侧用小楷注着“宜嫁娶,天地相合,五谷丰登”,他却皱了眉,指尖在“正月”二字上轻轻点了点:“正月里天寒地冻,京中尚且要烧地龙,更别提去科尔沁的路了。璟瑟自小怕冷,冬日里稍不留意就咳嗽,这日子不行。”
监正忙躬身,额角渗出细汗,连忙解释:“回皇上,臣等也考虑过天气,故第二组选在明年三月廿二,彼时春寒已散,京中牡丹都开了,科尔沁那边也转暖,气候尚佳。”
“三月廿二?”弘历指尖顿在那行字上,语气里多了几分迟疑,目光扫过折子,又抬眼看向殿外——窗外的石榴花正开得盛,朱红的花瓣映着日光,他忽然想起璟瑟三月在御花园折花的模样,眼底泛起一丝柔意,却又很快压下:“离现在才大半年光景,太仓促了。内务府备嫁妆要时间,光是那套赤金嵌东珠的凤冠,就得找最好的匠人打半年;科尔沁那边准备迎亲队伍、修整府邸,哪样不要时间?再者,璟瑟还没准备好,她连给世子的荷包都没绣完,不能这么急。”他嘴上说着事务,眼底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不舍——长女要远嫁,他总想着能多留她些时日,多看看她在宫里笑闹的模样。
监正不敢反驳,连忙翻到下一页,指尖划过纸面,声音更显恭敬:“那……后年正月十八?此日乃‘上上吉’,日月合朔,五星连珠,且距如今尚有一年半,时间充裕,无论是嫁妆还是迎亲,都能准备得妥妥当当。”
“正月还是冷。”弘历摇了摇头,指尖继续往后翻,目光掠过一页页日期,直到看见“后年四月初十”那行,旁注着“黄道吉日,嫁娶利,且孟夏气候温润,利远行,子孙昌盛”,他才停下动作,抬眼看向监正,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这四月初十,再细说说——迎亲的时辰、方位,还有京里到科尔沁的路途天气,都算过了?”
“回皇上,臣等反复推算过三遍。”监正见皇上语气松动,心里松了口气,连忙回话,语气也添了几分笃定,“后年四月初十,辰时三刻迎亲最宜,此时旭日东升,阳气盛,利女子出行;方位利东南,正好顺着去科尔沁的官道;彼时科尔沁已入春,草原上草芽都长出来了,无风雪,也无冻土;京中到科尔沁的官道,臣已让人去查过,四月里雨水少,路面干燥无泥泞,公主坐在轿里,不会颠簸遭罪。且此日与公主及额驸的生辰八字皆相合,无冲克,更利子孙。”
弘历静静听着,指尖轻轻敲了敲折子上“四月初十”四个字,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回味这个日子——后年四月,璟瑟该十八了,彼时她该长开了,眉眼间会更端庄,只是不知出嫁时,会不会哭鼻子。过了片刻,他才缓缓道:“就定这个日子吧。”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们再派两个懂气候的官员,去科尔沁那边查勘一下,从京郊到科尔沁王府的每一段路,都要仔细看,务必确保那日沿途无虞。璟瑟的婚期,半点差错都不能有,若是出了问题,唯你们是问。”
“臣遵旨!”监正连忙躬身应下,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皇上对和敬公主的疼爱,果然名不虚传,连日子都要这般反复挑拣,从气候到路况,无一不考虑到,只为让公主舒心。
弘历又叮嘱了几句“嫁妆的吉时也要择,务必选个宜收纳的日子”“公主府动工的日子再算一遍,要避开雨季”,才让监正退下。殿内重归寂静,他拿起那枚白玉佩,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凤凰纹,指腹划过凤凰的翅膀,眼底的威严渐渐淡去,只剩几分为人父的柔意,轻声呢喃:“再留你两年,也好。”
当日傍晚,养心殿的圣旨便裹着初夏的晚霞,传到了璟瑟的寝宫。寝宫窗台上摆着几盆茉莉,正开得香,传旨太监捧着圣旨进来,声音洪亮,穿透了殿内的静:“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固伦和敬公主,性淑行端,柔嘉有则,早定科尔沁世子为额驸。今择后年四月初十为婚期,着内务府即刻筹备嫁妆,务求精良丰厚,不得有误。钦此。”
璟瑟跪在地上接旨,听到“后年四月初十”时,指尖微微一颤,锦缎裙摆被她攥出了褶皱。待太监走后,她扶着侍女青黛的手起身,却没了往日的活泼,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案上那幅未绣完的海棠帕子上——帕子是天青色的,上面绣了半朵海棠,线头还露在外面,那是她准备送给额驸的,如今却突然觉得,这帕子上的线,似乎都缠在了一起,像她此刻的心绪。
“公主,您怎么了?”贴身侍女青黛轻声问道,递上一杯温茶——她跟着璟瑟多年,最懂公主的心思,见她这般模样,便知她心里不好受。
璟瑟摇了摇头,走到窗边坐下,望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晚霞染得天边通红,像被火烧过似的,她忽然想起额娘富察皇后还在时,也是这样的傍晚,额娘抱着她坐在窗边,教她认星星,说“皇宫是金牢笼,远离了才得安稳”。想到这儿,她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想起额娘了……她当年跟我说,要远离皇宫,才得安稳。可如今……”她顿了顿,眼底泛起一层浅湿,指尖捻着窗台上茉莉的花瓣,“我舍不得皇阿玛。”
她不是不明白,远嫁科尔沁是为了满蒙和睦,是她作为公主的本分——自小便有人教她,公主的婚姻从来不是自己的事,是维系朝局的纽带;也不是不喜欢额驸——科尔沁世子在京两年,两人虽见面不多,却也在御花园聊过诗词,在马场比过骑射,世子还送过她一把精致的蒙古小刀,刀柄上嵌着绿松石,她很是喜欢,算得上投契。可一想到要离开从小长大的皇宫,离开对她百般疼爱的皇阿玛,离开熟悉的宫墙、花草,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酸又涩,连呼吸都觉得不畅快。
“公主,您别难过。”青黛站在她身边,轻声安慰道,“皇上定了后年的婚期,就是想多留您些时日呢——要是真急着让您嫁,去年就定日子了。再说,世子待您也好,上次您感冒,他还托人送了科尔沁的特产奶酪,说能补身子。往后的日子,定然不会差。”
璟瑟点了点头,却还是提不起精神。过了片刻,她忽然抬眼,目光落在窗外永寿宫的方向,轻声道:“明日,我去永寿宫找令妃娘娘。”在这宫里,额娘不在了,皇阿玛日理万机,能跟她说些贴心话的,也就只有令妃魏嬿婉了——令妃待她素来温和,像亲姐姐似的,总能听她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第二日清晨,初夏的露水还沾在宫墙的砖缝里,鸟鸣声从御花园传来,清清脆脆的。璟瑟带着青黛,轻车简从去了永寿宫——她没坐轿,只步行过去,身上穿了件月白襦裙,外面罩着件浅粉披风,模样素净,倒像个寻常的官家小姐。刚到永寿宫门口,就见魏嬿婉亲自迎了出来,她身着水绿旗装,衣料上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领口和袖口滚着银线,衬得她面色愈发白皙;头上插着支赤金点翠步摇,步摇上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嘴角噙着温和的笑,像初夏的阳光,不刺眼,却暖人心:“璟瑟怎么来了?快进来,我刚让澜翠去小厨房炖了你喜欢的银耳莲子羹,还加了些你爱吃的桂圆。”
璟瑟跟着魏嬿婉进了正殿,殿内熏着清雅的百合香,与窗外的茉莉香混在一起,格外好闻。她扫了眼殿内,见只有魏嬿婉的贴身侍女澜翠站在角落,正捧着个描金托盘,托盘里放着茶杯和点心,便知魏嬿婉早已料到她有事,特意屏退了旁人。果然,刚坐下,澜翠便上前,给两人斟上羹汤——银耳炖得糯烂,莲子去了芯,入口清甜,正是璟瑟喜欢的味道。她刚喝了口羹,魏嬿婉就放下瓷勺,指尖轻轻擦了擦嘴角,轻声道:“昨日圣旨的事,澜翠跟我说了。是不是心里不好受?”
璟瑟抬眸,见魏嬿婉眼中满是关切,那目光像温暖的水,轻轻裹住她的心,鼻头一酸,便把心里的不安都说了出来:“令妃娘娘,我舍不得皇阿玛,也怕到了科尔沁,不适应那边的日子——听说草原上冬天很冷,风又大,我还怕跟那边的人处不来……”
魏嬿婉听着,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尖带着暖意,像春日里的阳光,轻轻熨帖着她的手背:“傻孩子,谁舍得离开家呢?我当年刚入宫时,也想家想得偷偷哭。可你是皇上的公主,肩上担着满蒙和睦的事,这也是没办法的。不过你别担心,皇上心里最疼的就是你——你以为那后年的婚期是随便定的?是皇上跟钦天监反复挑拣,嫌正月冷,嫌三月急,连科尔沁的路况都让人去查了三遍,就怕你赶路遭罪。”
璟瑟愣了愣,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真的?皇阿玛……真的这么费心?”
“当然是真的。”魏嬿婉笑着点头,伸手给她拨了勺莲子,语气里满是肯定,“还有,皇上已下旨,在京里给你建公主府了——就在朝阳门附近,地段好,离你皇阿玛的圆明园也近,院子里还特意种了你喜欢的海棠树,等你回来住,正好能看见海棠开花。往后你想皇阿玛了,就回公主府住,随时能进宫见他。”
“公主府?还有海棠树?”璟瑟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之前的愁绪散了大半——她从小就喜欢海棠,皇阿玛竟还记得,连公主府里都特意种了。
“可不是嘛。”魏嬿婉见她神色松动,便故意板起脸,双手叉腰,动作夸张地瞪着眼,连眉梢都挑了起来:“还有啊,你别怕那世子欺负你!他要是敢对你不好,敢让你受半点委屈,你就直接回公主府住,有皇上给你撑腰,还有我呢!到时候我就去找皇上,让他下旨把世子召回来训话,再让科尔沁王爷好好管教他,看他还敢不敢怠慢你!”
她说着,眼睛瞪得圆圆的,脸颊微微鼓起,像个赌气的孩子,模样竟有几分可爱。站在角落的澜翠忍不住低下头,忍着笑,手里的托盘都轻轻晃了晃。璟瑟看着魏嬿婉的模样,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角的湿意还没干,却已染上了笑意,心里的不安像被初夏的风吹散了似的,淡了大半:“娘娘,您别这么说,额驸他……他待我挺好的,上次我丢了帕子,还是他帮我找回来的。”
“挺好就好,可也不能让他欺负你。”魏嬿婉见她笑了,也松了口气,又给她盛了碗羹,语气软了下来,“你呀,就是心思重。往后有什么不开心的,就来跟我说,别自己憋着。皇上疼你,我也疼你,这宫里,总有你能说贴心话的地方。”
璟瑟捧着温热的瓷碗,碗沿的温度透过指尖传到心里,暖融融的。她看着魏嬿婉温和的笑脸,又看了眼窗外——初夏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碗里的莲子上,泛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她忽然觉得,后年的四月初十,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她有疼她的皇阿玛,有能说贴心话的令妃娘娘,有待她不错的额驸,还有京里等着她回来的公主府,往后的日子,或许真的会很好。
而此时的内务府,早已忙得热火朝天。初夏的日头越来越毒,宫人们额头上满是汗,却不敢停下手中的活。总管太监李玉捧着弘历亲批的嫁妆清单,站在库房门口,声音洪亮地逐一交代下去:“皇上说了,和敬公主的嫁妆,要比固伦柔淑公主多三成!绫罗绸缎要江南新贡的云锦、杭绸,每种颜色都要备足二十匹;珠宝首饰要内务府库房里最好的,东珠要选圆润的,翡翠要选满绿的,还有那套赤金嵌东珠的凤冠,必须找苏杭最好的匠人,赶在后年正月前做好!半点差错都不能有,要是惹得皇上不高兴,仔细你们的皮!”
宫人们连声应下,有的去库房清点珠宝,有的去绸缎库整理布料,有的去传旨给匠人,整个内务府都动了起来,连空气里都飘着忙碌的气息。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到了各宫。纯嫔和愉妃在御花园的凉亭里纳凉,身边宫女扇着团扇,纯嫔手里捏着颗荔枝,语气里满是羡慕:“还是和敬公主得皇上疼啊,婚期定得晚,能多在宫里待两年,嫁妆又比柔淑公主丰厚,连京里都建了公主府,这份恩宠,咱们宫里谁也比不了。”
愉妃轻轻摇着团扇,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海棠树上,轻声道:“皇上疼长女,本就该如此。再说,和敬公主远嫁科尔沁,皇上多给些恩宠,也是想让她在那边过得安稳些。”
议论声传到翊坤宫时,甄嬛正坐在廊下的贵妃榻上,手里捏着柄象牙团扇,扇面上绘着秋葵图。初夏的风拂过,廊下的石榴花落下几片花瓣,落在她的裙摆上。杜若站在一旁,轻声把内务府的动静和各宫的议论说了一遍,甄嬛听后,只是淡淡道:“皇上疼长女,本就该如此。”眼底却闪过一丝了然——弘历对璟瑟的宠爱,既是父女情深,是为人父的不舍,也是做给科尔沁看的,更是给满朝文武看的,让所有人都知道,大清对科尔沁的重视,对公主的疼惜。这深宫里的每一份恩宠,从来都不只是简单的疼爱,背后藏着的,是帝王的权衡与算计。
只是这些,璟瑟不必知道。此刻的她,正坐在永寿宫的廊下,和魏嬿婉一起看着院中的茉莉,澜翠端来刚切好的西瓜,清甜的汁水在舌尖散开。初夏的风轻轻吹过,带着茉莉的香,吹走了她心里最后的不安,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眼底映着阳光,像盛了满眶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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