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未到，将军府却已是另一番光景。
下人们走路都贴着墙根，说话时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比蚊子哼哼还低。每当柳惊鸿那破败院落的木门发出一声轻响，方圆十丈之内，便会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扫地的忘了挥帚，浇花的忘了挪壶，一个个屏息凝神，像是在等待某种谕令的鹌鹑。
疯了的大小姐，比死了的更可怕。这是将军府上下，在付出了一只脱臼的下巴和二小姐金尊玉贵的膝盖后，得出的血泪共识。
柳惊鸿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她正坐在院中那棵歪脖子槐树下，手里拿着一块磨刀石，不紧不慢地打磨着一柄从伙房顺来的剔骨刀。刀身狭长，锈迹斑斑，但在她的手下，随着“沙沙”的轻响，一点点泛出森然的冷光。
她不需要锋利的武器，她自己就是武器。打磨这柄刀，不过是打磨她的心绪，让她从昨夜破译母亲密码的亢奋中，重新沉淀回古井无波的冷静。
“大小姐，宫里送嫁衣的来了。”
福伯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恭敬。他没敢推门，只是隔着门板通报。
“进来。”柳惊鸿的声音很淡。
门被推开，几个穿着宫廷制式服装的绣娘和太监，抬着一个巨大的红漆木箱，在福伯的引领下，低着头鱼贯而入。他们不敢四处张望，目光只敢落在自己脚尖前三寸的地面上。关于这位将军府嫡女的传闻，早已在京城里传出了好几个版本，每一个都足够骇人听闻。
箱盖打开，一袭火红的嫁衣，静静地躺在明黄色的锦缎衬里上。
那是一件极尽奢华的凤穿牡丹嫁衣。上好的云锦为底，光线下流转着潋滟的波光。金线勾勒出凤凰的轮廓，银线绣出牡丹的华彩，其间点缀着细小的米珠与碎宝石，随着绣娘将嫁衣轻轻捧出，整件衣服仿佛活了过来，那凤凰的尾羽在日光下熠栩栩如生，似要乘风而去。
“请王妃试穿。”为首的绣娘躬身道，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柳惊鸿放下手中的刀和磨刀石，用布巾仔细擦了擦手。她走上前，没有寻常女子见到华美嫁衣时的欣喜与羞涩，她的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件工具。
她伸出手，指腹从金线上滑过，感受着针脚的密度；又捻起一截袖口，对着光看了看布料的纹理。她的动作专业而冷静，让一旁的绣娘看得心头发毛，总觉得这位未来的王妃，不像是在看嫁衣，倒像是在检查一副铠甲是否坚固。
这嫁衣是李氏的手笔，也是皇家的脸面。李氏要她风光大嫁，自然要在这些地方下足功夫，做得无懈可击。
柳惊鸿没有拒绝，在绣娘的帮助下，换上了这件繁复的嫁衣。层层叠叠的裙摆铺散开来，如同一朵盛开的血色莲花。火红的颜色衬得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肤近乎透明，那张素净的脸上，一双黑眸愈发显得深不见底。
她站在院中，没有去照镜子，只是动了动手臂，转了转腰身，感受着衣物对身体的束缚。裙摆太长，行动不便；袖口宽大，容易被擒。金银线的确华丽，但也增加了重量，影响速度。
结论：中看不中用，是件漂亮的囚衣。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以及一个娇滴滴的声音。
“姐姐，我听说嫁衣送来了，特地过来瞧瞧。母亲说，姐姐大婚，我们做妹妹的，可得好好帮你参详参详。”
柳如烟来了。
她换了一身柔美的鹅黄色长裙，脸上敷了厚厚的粉，但依旧遮不住那道淡淡的划痕，反而因为粉色的反差，让那伤痕更添了几分刻意。她身边跟着两个丫鬟，其中一个正是前日被柳惊鸿卸了下巴的翠玉，另一个则是她的贴身大丫鬟春禾。翠玉的下巴已经接了回去，但看人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毒与畏惧。
柳如烟一进院子，目光就胶在了柳惊鸿身上那件华丽的嫁衣上，嫉妒的火焰几乎要从她眼里喷出来。凭什么？凭什么这个疯子、这个贱人，能穿上这样华丽的嫁衣，嫁入皇子府？
但她脸上却堆起了甜美的笑容，亲热地走上前来：“姐姐穿上这身嫁衣，可真是好看。就是……脸色白了些，看着没什么精神。春禾，去给大小姐倒杯热茶来，暖暖身子。”
这番姐妹情深的戏码，演得滴水不漏。
柳惊鸿看着她，眼底没有一丝波澜。她从柳如烟的眼神里，读出了压抑的恨意；从她微微抽动的嘴角，读出了强撑的笑意；从她那过于热络的语气里，读出了不怀好意的算计。
“不必了。”柳惊鸿开口，声音清冷，“我不渴。”
柳如烟的笑容一僵，随即又道：“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妹妹的一片心意，你怎么能拒绝呢？你落水之后身子虚，最是怕寒。春禾，还不快去！”
她加重了语气，话里话外，都在提醒旁人柳惊鸿“落过水”、“身子虚”，是个需要被“照顾”的病人。
春禾得了令，立刻应声：“是，小姐。”她转身朝院外的小厨房走去，步履匆匆。
翠玉则扶着柳如烟，两人一唱一和地围着柳惊鸿，嘴里不住地赞叹着嫁衣的华美。
“这凤凰的眼睛，是用黑曜石点的吧？真是有神。”
“这牡丹的花瓣，层层叠叠，怕不是用了苏绣里最难的抢针法？”
柳如烟一边说，一边状似无意地伸出手，想要去触摸柳惊鸿裙摆上的绣花。
柳惊鸿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裙摆的瞬间，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
柳如烟的手落了个空，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但很快又被笑容掩盖。
院子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几个宫里来的绣娘和太监，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自己变成木头桩子。他们看得分明，这位二小姐看似亲热，实则句句带刺，而大小姐看似平静，却浑身都写着“生人勿近”。
就在此时，那个叫春禾的丫鬟回来了。她没有端着茶，而是端着一个半满的木盆，盆里是清水。
“大小姐，小厨房的热水刚用完，还没烧上。奴婢想着院里的兰花也该浇水了，就先打了盆清水来。”春禾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解释。
柳如烟立刻接过话头，嗔怪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没眼力见！没热水就再去烧啊，端盆冷水来做什么！”嘴上虽是责备，但她却不着痕迹地朝春禾使了个眼色。
春禾会意，立刻惶恐地跪下：“奴婢知错，奴婢这就去……”
她说着，起身时身体故意一个踉跄，仿佛被脚下的石子绊到，手中的木盆不偏不倚，朝着正对着她的柳惊鸿当头泼去！
这一连串的动作，从主仆对话到丫鬟“失足”，配合得天衣无缝，显然是早就演练过的。
柳如烟的眼中，瞬间迸发出一股恶毒的快意。她仿佛已经看到，柳惊鸿被这盆冷水浇成落汤鸡，华美的嫁衣紧紧贴在身上，狼狈不堪的模样。刚落过水的人，再被冷水一激，不大病一场才怪！
然而，就在那盆水即将泼到柳惊鸿身上的千分之一刹那。
时间仿佛被放慢了。
柳惊鸿的耳朵捕捉到了春禾起身时，那一声极不自然的、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她的余光瞥见了木盆倾斜时，水面倒映出的、柳如烟嘴角那压抑不住的狞笑。她的身体，比她的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没有惊慌的尖叫，没有狼狈的躲闪。
她只是以左脚脚尖为轴，身体如同一片被旋风卷起的落叶，向右后方急旋了半步。
动作干净、利落，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美感。
“哗啦——”
大部分的冷水，擦着她的衣角而过，尽数泼洒在她身后的地面和一架摆着兰花的木屏风上，溅起大片水花。
但裙摆太长，终究是避之不及。那火红嫁衣的裙角，被冷水浸湿了一大片，深红色的水渍迅速蔓延开来，像一块丑陋的伤疤，破坏了整件嫁衣的完美。
“啊！”春禾适时地发出一声夸张的尖叫，整个人摔在地上，木盆“哐当”一声滚出老远。
“姐姐！”柳如烟也装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连忙上前，“你没事吧？哎呀，这嫁衣……都湿了！春禾你这个该死的奴才，还不快给大小姐赔罪！”
院子里一片混乱。宫里的绣娘们吓得脸色发白，这可是御赐的嫁衣，就这么被污了，她们回去如何交代？
然而，在这片混乱的中心，柳惊鸿却一动不动。
她没有去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春禾，也没有理会一旁虚情假意、眼底却藏着得色的柳如烟。
她的目光，缓缓地、一寸寸地，落在了自己那片被浸湿的裙角上。
上一秒还平静无波的眼眸，在看到那片深红水渍的瞬间，有什么东西，碎了。
院子里的喧嚣声仿佛潮水般退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片被玷污的红色。那不是嫁衣，那是她潜伏任务的“战袍”，是她即将踏入下一个战场的伪装。
而这些愚蠢的、不知死活的蝼蚁，弄脏了她的“战袍”。
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杀意，如同深海的寒流，从她身体最深处猛地窜起，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缓缓地抬起头。
柳如烟脸上的得意僵住了。
她看见，柳惊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疯狂，甚至没有一丝情绪。那张脸，像是一张完美的面具，而面具之下，那双黑色的眼睛，却在一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深邃如渊。
那不是一个疯子的眼神。
柳如烟在父亲柳将军的亲卫身上，见过类似的眼神。那是只有在战场上，真正见过血、杀过人之后，才会淬炼出的眼神。冰冷、漠然，视人命如草芥。
这一刻，柳如烟第一次感觉到了，不是被疯子盯上的恐惧，而是被某种非人之物盯上的……绝望。她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周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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