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萧玉淑那张因羞愤而扭曲的脸,成了水榭中最刺眼的一道风景。她死死地盯着柳惊鸿,那目光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冰锥,将对方从容吃着糕点的模样钉在原地。
然而柳惊鸿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周遭的窃笑声渐渐平息,但空气中那股混合着尴尬、惊奇与忌惮的氛围却愈发浓郁。宾客们不再敢用纯粹看戏的眼神打量这位七王妃,她的每一次反击,都像是在众人心中那片名为“常理”的湖泊里,投下一块无法预估轨迹的顽石,激起的涟tESt涟漪,久久不散。
主位之上,太子萧景辰端着酒杯,指节轻轻在杯壁上叩击了两下。清脆的声响,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脸上的温和笑意未变,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让寻常女子身败名裂的交锋,不过是一段无伤大雅的助兴插曲。
“玉淑,坐下。”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萧玉淑浑身一僵,不甘地咬了咬唇,最终还是在一众复杂的目光中,愤然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那件华美的红色宫装,此刻却像是一团燃烧不尽的火焰,灼烧着她自己的尊严。
“长公主年少,性子直率了些,倒是让七弟妹见笑了。”萧景辰轻描淡写地为自己的妹妹开脱,随即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全场,朗声道:“诸位,闲谈叙话,固然有趣。但今日雅集,终究是以诗会友。方才听了张编修与祭酒大人的高论,孤心中亦是感慨万千。这‘山河志’三字,重逾千斤,既是我南国之基石,亦是我辈文人之风骨。现在,便请诸位不吝笔墨,各抒胸臆吧!”
他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巧妙地将局面从后宅妇人的口舌之争,重新拉回到了家国天下的宏大叙事上。
内侍高声唱喏,早有准备的下人流水般地送上笔墨纸砚。
最先响应的,依旧是那个翰林院编修张远。他大概是觉得方才的言论还不够激进,此刻更是当仁不让,饱蘸浓墨,在雪白宣纸上笔走龙蛇,很快便成诗一首,高声吟诵起来:
“黑云压城兵叩关,男儿何不带吴钩?
王师北定中原日,一剑光寒四十州!”
诗成,满堂喝彩。尤其是那些年轻士子,更是听得热血沸腾,仿佛下一刻便能投笔从戎,建功立业。
“好一个‘一剑光寒四十州’!张大人壮哉!”
“此诗杀伐之气尽显,正合我辈心意!”
柳惊鸿安静地听着,心中毫无波澜。这首诗,辞藻激昂,对仗也算工整,却空有其表。通篇都是喊打喊杀的口号,看不见边关的风沙,听不见士卒的悲鸣,更闻不到战争中那股独有的、混杂着血与土的腥气。
这不过是温室里长出的,一朵开得格外鲜艳的纸花。
接下来,又有几位官员和文人献作。有的追忆前朝盛景,言语间满是怀古伤今的惆怅;有的描绘南国风物,意图用江南的温婉来反衬北地的粗鄙。诗作虽各有千秋,却都未曾跳出萧景辰设下的那个圈子。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向太子,向南国的权力中心,表达着自己的立场与忠诚。
水榭中的气氛,在酒精与诗词的催化下,逐渐热烈起来。
就在这时,萧景辰的目光,再一次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了那个始终游离在热闹之外的身影上。
“孤听闻,七弟妹亦是才情过人,昔日在闺中便有才名。”他的声音温和,却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兜头罩下,“不知今日,可否让孤与诸位同僚,一同欣赏一下弟妹的大作?也好让我们见识见识,在七弟妹眼中,这南国的山河,又是何等模样?”
来了。
柳惊鸿心中一片清明。
方才的“疯言疯语”,让她躲过了一劫。但太子显然不准备就此放过她。他要用文人最擅长,也最无法推脱的方式,逼她站队,逼她开口,逼她在这“山河志”的命题下,亲手撕开自己的伪装。
推脱说不会?那便是欺君。方才她还用“脑子笨”的理由搪塞长公主,此刻若再说自己不会作诗,便显得过于刻意,反而坐实了心虚。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聚焦于她。这一次,眼神中除了好奇,更多了几分期待。他们想看看,这个能把长公主气得说不出话的女人,笔下又能生出怎样的惊涛骇浪。
绿萼紧张得手心冒汗,担忧地看着自家王妃。
柳惊鸿却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地站起了身。
她没有走向那些备好的笔墨,也没有立刻开口。她只是走到水榭的栏杆边,伸出手,仿佛想去接住那些从屋檐滴落的、细微的水珠。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素色的裙摆被湖上吹来的微风轻轻拂动,像一朵在烟雨中悄然绽放的白莲。她的侧影,纤细而孤绝,与周遭的热烈喧嚣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自成一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性急的人已经开始有些不耐,长公主萧玉淑的嘴角,更是已经挂上了一抹讥诮的冷笑,只当她是故弄玄虚,实则腹中空空,根本作不出诗来。
就在这时,柳惊鸿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湖面,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铁甲葬于衰草,
王旗朽于风雨。
一碑无名,
两行青苔说旧事。”
短短四句,二十个字。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昂的声调,甚至连最基本的对仗格律都显得不那么严谨。
诗句落下,整个澄心堂陷入了一片死寂。
比方才任何一次都要彻底的死寂。
张远脸上的激动之色僵住了,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首诗……该如何评判?说它不好?可那股苍凉悲悯的意境,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他的心脏。说它好?可这诗里,哪里有半点“山河壮志”?
那些附和着“犁庭扫穴”的年轻士子们,脸上的红潮也渐渐褪去。他们仿佛看到了那片被遗忘的古战场,看到了那副被衰草掩盖的冰冷铁甲,看到了那面在风雨中化为碎布的旗帜。
兵部侍郎李大人,那个在听到“封狼居胥”时握紧了佩刀的男人,此刻却缓缓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老泪,终于没能忍住,顺着他黝黑脸膛上的沟壑,滑落下来。
他的长子,便是那“一碑无名”。
国子监的老祭酒,原本正捻着胡须,闭目养神。听到这四句诗,他的手指猛地一顿,豁然睁开了双眼,眼中满是震惊。
他看的不是诗,是心。
这首诗,跳出了所有人的预设。它不谈忠奸,不辨敌我,不颂功业,不叹兴亡。它只是用最朴素、最冷静的笔触,描绘了一幅战争终局的画面。
所有的雄心壮志,所有的王旗霸业,最终都敌不过时间的侵蚀,化为衰草下的铁锈,风雨中的腐朽。唯一能证明其存在过的,不过是一块无名之碑,和那两行无声诉说着一切的青苔。
这是何等宏大而又悲凉的视角!
它将所有关于“山河志”的讨论,瞬间拔高到了一个哲学的高度。它问的不是“战与和”,而是“这一切,究竟意义何在?”
长公主萧玉淑脸上的讥笑,凝固成了难堪。她想嘲讽,却发现这首诗的意境,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她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仿佛被那诗中无尽的悲凉给压得喘不过气。
柳惊鸿念完,便转过身,对着主位的方向,微微福了一福。
“惊鸿愚钝,所见山河,不过如此。见笑了。”
她说完,便要坐回原位。
“等等。”
太子萧景辰的声音响起。
他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缓缓地从主位上走下,穿过寂静的人群,走到了柳惊鸿的面前。
他看着她,那双总是含着温润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其中翻涌着震惊、欣赏,以及一种更加复杂的、名为探究的光芒。
他以为自己设下的是一个天罗地网,无论她怎么挣扎,都会落入其中。
可她没有挣扎。
她直接飞出了这片天地。
“铁甲葬于衰草,王旗朽于风雨……”萧景辰低声重复着这句诗,眼中的光芒愈发明亮,“好,好一个‘一碑无名,两行青苔说旧事’!”
他猛地抬起头,声音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
“满座公卿,百篇诗文,皆在说山河之志。唯有七弟妹你,在说山河本身!”
他此言一出,无异于为这首诗定了性。
众人如梦初醒,看向柳惊鸿的眼神,彻底变了。如果说之前的交锋,让他们觉得她是个难缠的疯子,那么此刻,他们在这副“疯癫”的皮囊之下,窥见了一个深邃如海的灵魂。
这是一个拥有大才情、大智慧的女人。
她之前的种种“疯批”行径,究竟是真性情,还是……更高明的伪装?
柳惊鸿迎着太子的目光,神色依旧平静。
“太子殿下谬赞了。”
“不,这不是谬赞。”萧景辰的目光灼灼,他向前走近了半步,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七弟妹这首诗,说的不是金戈铁马,也不是家国天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像是要将这句话钉进柳惊鸿的心里。
“你说的是,人心。”
柳惊鸿的瞳孔,几不可见地收缩了一下。
萧景辰看着她脸上那一闪而逝的细微变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那笑容里,温和尽去,只剩下猎人看到猎物时,那种志在必得的兴奋与探寻。
“孤,现在对七弟妹你的心,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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