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息投影熄灭,会议室里那股来自纽约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气息瞬间消散。
陆沉和周慧兰所在的乡镇合作社办公室里,只剩下老旧风扇的嗡嗡声,和窗外传来的几声犬吠。
寂静中,弥漫着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割裂感。
刚才那场会议,像一场发生在云端的梦。
梦里是区块链、去中心化、认知平权……是足以让任何一个社会学家心潮澎湃的宏大叙事。
而现实,是泥土的芬芳,是即将到来的晚集,是村民们最朴素的期盼——“丁神”下一个会保佑谁家发财。
“这……”周慧兰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
她这位在田间地头摸爬滚打出来的社区带头人,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近乎恐慌的无力感。
“我们该怎么跟他们说?”她望向陆沉,眼神里满是求助,“告诉他们,丁先生……不,‘天序协议’,要把大家当成平等的伙伴,所以把财神像收起来,以后别拜了,改学‘方法论’?他们会以为我们疯了,或者以为丁先生要抛弃我们了。”
陆沉靠在椅背上,缓缓摘下眼镜,用一块布仔细擦拭着镜片。
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用这个机械的动作来平复内心的波澜。
“元英他……这是在举行一场‘神’的葬礼。”陆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而我们,是这场葬礼的主持人。我们不仅要宣告‘神’的死亡,还要引导信徒们,亲手埋葬他。”
他戴上眼镜,目光重新变得清亮而锐利:“慧兰,你说的没错,直接说,会引起恐慌和抵触。丁先生想杀死的是抽象的‘神’,但村民们会觉得,是那个具体的人要走了。我们不能直接宣布葬礼开始,而是要……办一场热热闹闹的‘乔迁’。”
“乔迁?”周慧兰没跟上他的思路。
“对,乔迁。”陆沉站起身,走到办公室墙上挂着的一张巨大的区域地图前,“把他们的信仰,从一个‘人’的身上,不动声色地,迁移到一个‘规则’上去。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从‘信神’到‘信道’的转变。”
三天后,一场规模空前的跨社区网络视频会议,通过“天序协议”搭建的内部平台召开了。
所有参与项目的合作社带头人、村民代表,都聚集在各自村镇的会议室里。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第一次接触这种“洋气”的开会方式,脸上带着好奇和兴奋。
他们以为,这是“点金圣手”丁先生要发布新的“神谕”了。
不少人偷偷在桌子底下摆上了丁元英的照片,旁边还放着橘子和苹果。
主屏幕上,出现的却不是他们日夜期盼的那个清瘦身影,而是陆沉和周慧兰。
“各位乡亲,各位朋友,大家好。”周慧兰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信心,“今天召集大家,是有一件大好事要宣布。”
屏幕下方,各个分会场的画面里,人们的表情立刻专注起来。
“过去,我们都是靠着一位远方的、不愿透露姓名的‘高人’指点和帮助,才有了今天的局面。”周慧兰巧妙地避开了丁元英的名字,“这位高人宅心仁厚,但他告诉我们,他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智慧也是有限的。真正无穷的力量,蕴藏在我们大家自己身上。”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果然,一些人的脸上露出了困惑和失望。
“所以,这位高人联合了更多的国际力量,为我们搭建了一个更强大、更公平的平台。这个平台,就叫‘天序协议’。”
周慧兰没有讲那些复杂的概念,而是用最直白的语言描述:
“这个平台,就像一个巨大的、会自动存钱取钱的账房。以后,所有的帮扶资金,都会自动打到这个账房里,账目清清楚楚,谁也动不了手脚。我们每个合作社需要用钱,就向平台写申请,写明白用来干什么,预计能有什么效果。”
“谁来批呢?不是哪一个人,而是我们大家自己!”她加重了语气,“平台会根据我们每个合作社平时的信用、干出的成绩,自动算出一个‘贡献分’。谁的贡献分高,谁在审批别人申请时的发严权就重。也就是说,以后我们能不能拿到钱,能拿多少钱,不是看谁会烧香拜佛,而是看我们自己干得好不好,以及我们对别人项目的判断准不准!”
这番话,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自己批自己?”
“那不是乱套了?我肯定批给我关系好的啊!”一个村代表脱口而出。
立刻有人反驳:“你傻啊?周大姐说了,平台会记分的!你乱批,判断不准,或者只顾私情,你的‘贡献分’就低了,以后你说话就没人听,你自己也拿不到钱了!”
这个反驳,让现场瞬间安静下来。
人们的脑子开始飞速转动。
他们第一次意识到,在这个新规则里,“权力”和“责任”被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你想要获得审判别人的权力,就必须承担判断失误的责任。
这时,陆沉开口了,他的声音温和而富有逻辑性:“大家看,这就是‘天序协议’的核心。它不相信某个人的德行,但它相信一套好的规则,能引导我们所有人,做出最有利于集体和自己的选择。因为在这个规则里,‘利他’最终会‘利己’。”
他调出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由“天序协议”四个字署名的初始文件——《认知基石计划:第一期》。
“为了帮助大家更好地使用这套规则,协议的初始捐赠方,为我们提供了一笔专项资金,用于‘认知基石计划’。这个计划,不教大家怎么种地养殖,只教三件事:如何看懂财务报表,如何评估项目风险,以及如何进行逻辑辩论。”
“学会了这些,大家就能更精准地判断一个项目的好坏,就能在审批时说得头头是道,贡献分自然就高。所以,这不再是‘恩赐’,而是我们在这个新世界里,必须学会的‘生存技能’。”
会议结束了。
没有丁元英的出现,没有激动人心的“神谕”。
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冰冷、复杂、却又隐隐透着绝对公平的规则,和一份需要“学习”的课程表。
许多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仿佛一夜之间,那个可以依靠的“神”消失了。
但也有一部分人,尤其是那些年轻的、有头脑的村代表,眼中却闪烁起异样的光芒。
他们隐约感觉到,一个时代结束了。
那个跪着等“神”赐福的时代结束了。
一个需要他们站起来,用自己的头脑和双手,去争夺话语权和未来的时代,似乎……就要开始了。
合作社办公室里,周慧兰疲惫地坐下,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陆老师,你觉得……能成吗?”
陆沉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那里有炊烟升起,也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亮起。
“我不知道。”他坦诚地说,“我们正在拆掉他们心中的庙,同时递给他们一套建筑图纸。他们可能会拿着图纸盖起高楼,也可能会……用它来生火取暖。”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无论如何,‘神’的葬礼,已经开始了。丁元英,已经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了这套规则里。他不再是那个被供奉的偶像,而是变成了他们思考时,绕不开的逻辑,辩论时,必须引用的准则。”
“他成为了‘道’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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