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徽手中的笔尖,在“从机械合规到生命进化”这行副标题下,留下了一个沉稳而清晰的句点。
这不再仅仅是一份商业报告,它更像是一份宣言,一份关于“启 - 扶”计划本质的哲学阐述。
丁元英的六个字,如同一位高明的禅师,在她脑中敲响了梵钟,让她从纷繁复杂的事务中抬起头,看到了自己正在亲手构建的这个东西,其真正的面目。
机器寻求的是不出错,而生命体寻求的是活下去,并活得更好。
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是这个“生命体”展现其强大自愈能力的过程。
“特殊事项审查委员会”以惊人的效率成立。
成员名单的确定本身就体现了精妙的平衡:艾米丽·赵代表天序资本,是规则的制定者与最终解释者;陆沉代表独立研究团队,是事实的扞卫者与风险的警示者;而第三位成员,苏清徽出人意料地提名了那位来自川西、最初对“特赦”表示强烈担忧的片区负责人,王建。
苏清徽的理由是:“免疫系统的建立,不能只听赞歌,更需要听懂警报。一个曾经的怀疑论者,是最好的看门人。”
这个决定让所有人,包括王建自己,都感到了被尊重和信任。
委员会的第一次线上会议,气氛庄重而特殊。
议程只有一个:应用《“启 - 扶”计划治理框架2.0》,对“周慧兰事件”进行审查与裁定。
陆沉第一个发言,他将审计报告的核心内容再次投影在屏幕上,语气依旧是毫无波澜的客观:“报告中的每一个数据都真实有效,程序违规的事实清晰。我作为委员会成员的职责,是确保我们的讨论和裁决,都基于这一事实基础,而不是情绪或猜测。”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让艾米丽和苏清徽都有些意外:“同时,我也将评估裁决结果对系统未来数据完整性的影响。”
他接受了这个框架。
他不再是单纯的反对者,而是以他自己的方式,成为了新规则下最严谨的守护者。
他要确保“生命进化”不会变成“规则癌变”。
王建第二个发言,他显得有些紧张,清了清嗓子:“我之前担心口子一开,管不住。但艾米丽总监的方案打消了我的顾虑。周大姐这件事,在我们基层,太典型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但人不能活在规矩外头。现在这个办法,是给了活人一条在规矩里活下去的路。我代表基层负责人,支持对周慧兰同志启动‘追溯豁免’,并接受后续的信用修复机制。”
最后,艾米丽·赵做总结陈词。
她言简意赅,直指核心:“基于事实,考量人情,立足未来。委员会一致同意,启动豁免。周慧兰同志的行为,定性为‘特殊历史时期下的非主观恶意违规’。不予撤职,不记录在人事档案中。但根据新规,其个人信用积分扣除50分,其领导的合作社本年度信用评级下调一级。修复方案,将由执行团队与当事人共同制定并公示。”
裁决结果以邮件形式,迅速下发到所有相关负责人。
没有欢呼,也没有抱怨。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与庄重。
这不是一场胜利,而是一次深刻的、全员参与的制度构建。
冰冷的规则,第一次被注入了生命的温度,而滚烫的人情,也被安放进了理性的框架。
当天下午,苏清徽亲自拨通了周慧兰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周慧兰,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沙哑,显然,她已经看到了邮件。
“苏总……我……”她一开口,似乎就要哭出来。
“慧兰姐,先别说别的,听我说。”苏清徽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委员会的决议你看到了。接下来,我们来谈谈你的‘修复任务’。”
周慧兰立刻屏住了呼吸。
“这个任务,不是惩罚,而是委托。”苏清徽一字一句地说,“你,周慧兰,作为这个计划里第一个‘摸着石头过河’时踩进水里的人,现在,我需要你来帮我们画一张‘河道图’。”
“……河道图?”周慧兰不解。
“是的。这次事件暴露出我们缺少一个基层的紧急互助机制。合作社的运营资金是高压线,绝对不能碰。但是社员的燃眉之急,我们也不能视而不见。”苏清徽说,“所以,你的修复任务就是,牵头,联合云贵、川西、陕南几个片区的负责人,一起拿出一个《‘启 - 扶’计划基层社员小额应急互助基金管理办法》的草案来。”
“这个基金的钱从哪里来?谁来管?什么情况下能用?怎么还?……所有这些问题,我不给你答案。我要你们这些天天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的人,自己去讨论,去设计。你们的草案,将成为整个系统未来制度的一部分。你的50个信用积分,需要靠这个制度的成功建立和运行,来赚回来。”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苏清徽能听到周慧兰粗重的呼吸声,以及极力压抑的抽泣。
许久,周慧兰用一种近乎宣誓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回答:“苏总,你放心。我就是不吃不睡,也要把这个章程,给咱‘启 - 扶’的兄弟姐妹们,立起来!”
挂掉电话,苏清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知道,一个旧的周慧兰“死”了,一个全新的周慧兰,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获得了新生。
她不再是一个犯了错等待宽恕的下属,而是一个背负着整个系统进化使命的开拓者。
晚上,陆沉罕见地出现在了苏清徽的办公室门口。
“我看了你和周慧兰的通话记录。”他推了推眼镜,“把问题本身,变成解决问题的方案。很高明。”
“不是高明,是信任。”苏清徽回答,“我相信她能做好。”
“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陆沉的职业病又犯了,“这个应急基金,以及未来可能出现的更多‘亚制度’,将使整个系统的审计模型复杂度呈指数级增长。审计一个静态的机器,和审计一个动态演化的生态,是两回事。”
苏清徽笑了:“那这不正好是你的新课题吗?陆沉老师。为一套‘生命系统’,建立一套同样具备学习和进化能力的‘审计系统’。”
陆沉愣住了,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
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是一种面对更高维度挑战的跃跃欲试。
他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转身离去,背影却比来时更多了几分昂扬的战意。
夜深人静,苏清徽终于完成了她报告的最后一部分。
她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城市的璀璨灯火。
但在她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幅景象:在中国的群山与乡野之间,一个由无数个节点——合作社、负责人、社员、物流车、数据站——构成的巨大网络,正在发出微光。
“周慧兰事件”像一次不大不小的地震,震波过后,这个网络的一些连接断裂了,但很快,在断裂处,生长出了更坚韧、更有弹性的新连接。
这个网络,这个生命体,在承受了第一次创伤后,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
这道疤痕,没有让它变得丑陋或脆弱。
恰恰相反,这道愈合的伤疤,成为了它身体上最坚硬,也最有骨事的地方。
它时刻提醒着系统内的每一个人:我们曾经在这里跌倒,我们在这里学会了疼痛,也在这里获得了成长的力量。
苏清徽的目光重新回到报告的标题上。
《天序资本“启 - 扶”计划:一个具备动态自净化能力的社会投资模型的实践案例》
副标题:从机械合规到生命进化。
因为一个懂得如何将伤疤化为勋章的生命,是不可战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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