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的灯火果然常常亮至深夜。萧明玥接手六宫事务,并非只是坐在殿中听人禀报,她深知权力需落到实处,方能稳固。一连数日,她除了在永寿宫批阅堆积如山的账册文书,更亲自带着人,逐一巡视六局二十四司,从尚宫局到内侍省,从司膳房到针工局,所到之处,无不令那些积年的老油条管事们心惊胆战。
这位新任贵妃娘娘,记忆力惊人,心思缜密,问起事务来往往一针见血,许多被下面人视为惯例或是刻意模糊的环节,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赏罚更是分明,几个办事得力、账目清晰的掌事得了厚赏,而两个试图蒙混、中饱私囊的管事则被当场拿下,直接送去了慎刑司。一时间,后宫风气为之一肃,效率也提高了不少。
这日,萧明玥巡视至浣衣局。此处位于皇宫最偏僻的西北角,与冷宫相距不远,空气中常年弥漫着皂角和潮湿衣物混合的气味,沉闷而压抑。院内挤满了埋头劳作的宫女,她们大多穿着灰扑扑的粗布衣裳,双手因长年浸泡在冷水中而显得红肿粗糙,神色麻木,如同流水线上毫无生气的工具。
浣衣局的掌事嬷嬷早已得了消息,诚惶诚恐地候在门口,见贵妃仪仗到来,忙不迭地跪地迎接,额上冷汗涔涔。
“奴婢叩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
萧明玥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却并未落在她身上,而是缓缓扫过那些在堆积如山的衣物间机械忙碌的宫女。她的目光平静,仿佛只是在审视一处寻常的作坊。
“起来带路吧,本宫随意看看。”萧明玥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
“是,是,娘娘这边请。”掌事嬷嬷连忙起身,躬身在前引路,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介绍着浣衣局的运作,“回娘娘,局内现有宫女三百二十人,分管浆洗、晾晒、熨烫……各司其职,不敢懈怠……”
萧明玥听着,脚步未停,目光掠过一张张麻木疲惫的脸。忽然,她的脚步在靠近水井的一处角落微微一顿。
那里,一个身形单薄的宫女正费力地捶打着一件厚重的宫人 winter 服,动作迟缓,显然体力不支。她低着头,散乱的发髻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尖削的下巴和一段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脖颈。但那身段,那偶尔因吃力而微微抬头的侧影轮廓,却让萧明玥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
晚翠也注意到了,她眼神好,仔细辨认了一下,随即脸色微变,凑近萧明玥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娘娘,是……是慕容氏。”
慕容嫣。
那个曾经家世显赫,骄纵跋扈,连皇后都不怎么放在眼里,最爱穿着艳丽宫装、戴着奢华首饰,处处与她为难的慕容贵妃。
萧明玥眸色未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如今的慕容嫣,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粗布衣裳,上面甚至还打着几块不起眼的补丁。曾经保养得宜、染着蔻丹的纤纤玉指,如今红肿不堪,布满冻疮和水泡。那张曾经明艳张扬的脸庞,此刻瘦削凹陷,灰暗无光,只剩下疲惫与麻木,唯有一双眼睛,在偶尔抬起时,还残留着一丝属于过去的、不甘却又被现实磨平了棱角的死寂。
她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注视,动作僵硬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撞上了萧明玥平静无波的视线。
一瞬间,慕容嫣的瞳孔猛地收缩,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去,将脸埋得更深,捶打衣物的动作变得更加用力,甚至带着一种仓皇和恐惧,仿佛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去。
她认出了萧明玥。
认出了这个如今高高在上、执掌她生杀予夺的贵妃娘娘。
也认出了她们之间,那早已云泥之别的身份差距。
曾经的嫉妒、愤恨、挑衅,在日复一日的苦役、寒冷和饥饿中,早已被消磨殆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以及对眼前之人的深深畏惧。
萧明玥没有开口,也没有任何表示。她只是停留了那么一瞬,仿佛只是无意中瞥见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落,然后便收回目光,继续随着掌事嬷嬷向前走去,询问着浣衣局的用度开支,人手分配,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直到巡视完毕,准备起驾离开浣衣局时,萧明玥才在登上步辇前,似是不经意地对跟在身后、大气不敢出的掌事嬷嬷吩咐了一句:
“天气渐寒,浣衣局劳作辛苦,从本宫的份例里拨些冻疮膏和寻常炭火过来,分发给底下人吧。莫要苛待了她们。”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院落。
那些原本麻木的宫女们,不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望向步辇上那道华贵雍容的身影,眼中第一次有了些许微弱的光。
慕容嫣依旧低着头,用力捶打着手中的衣物,肩膀却几不可察地微微耸动了一下。
萧明玥没有再回头。
步辇缓缓起行,离开了这处充满压抑与苦涩的地方。晚翠跟在辇旁,低声道:“娘娘仁德。”
萧明玥靠在柔软的辇背上,闭上眼,隔绝了窗外萧瑟的秋景。
仁德?
她心中冷笑。那点冻疮膏和炭火,于她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却能收买这些底层宫人的人心,也能让慕容嫣那样的人,在无尽的绝望中,更深刻地体会到她如今翻云覆雨的权势。
这无关仁德,只是驭下的手段,是胜利者无需言说的炫耀,更是对失败者最残忍的提醒。
旧日繁华,皆成泡影。如今在这深宫之中,能决定她们是冷是暖,是苦是甜的,是她萧明玥。
风,吹动步辇的帷幔,带来浣衣局那特有的、混合着皂角与凄凉的气息,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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