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暖意熏人,歌舞升平。萧明玥敬酒时那完美无瑕的笑容,在仰头饮下杯中酒时,于袖摆的遮掩下,极快地淡去,只余一片清冷的了然。她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玉杯杯壁上摩挲,那寒意丝丝缕缕,沁入心脾。
皇帝雍帝显然心情颇佳,多饮了几杯,面庞泛着红光,侧首对萧明玥温言道:“爱妃今日操持宴会,甚是辛劳,朕心甚慰。”
“陛下言重了,此乃臣妾分内之事。”萧明玥微微欠身,笑容得体,声音柔和,“能见陛下与诸位宗亲尽欢,臣妾便不觉辛苦。”她眼波流转,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下方席间几位面色略显紧绷的宗室老亲王,他们方才投向皇四子的目光,可算不上友善。
就在此时,殿外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虽极力放轻,在这片丝竹雅乐暂歇、众人笑语晏晏的间隙里,仍显得有些突兀。一名身着低阶太监服色、面色惶急的小内侍,被守在外殿的太监拦下,低声急促地交谈了几句。
声音虽低,但高座之上,萧明玥与皇帝皆看得分明。雍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李德全立刻悄无声息地挪步过去,片刻后回转,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弯腰在皇帝耳边低语了几句。
雍帝的脸色沉了下来,方才的愉悦之色褪去,眼神变得锐利。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挥了挥手,李德全会意,躬身退开,示意那报信的小太监暂候一旁。
这一切,都落在萧明玥眼中。她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仿佛全然未觉,心中却已电光石火般转过数个念头。能让李德全在这种场合前来打扰,绝非小事。
殿内的气氛微妙的凝滞了一瞬,一些敏锐的妃嫔和宗亲也察觉到了上首的异样,说笑声不自觉低了下去,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御座。
雍帝沉默片刻,忽然转向萧明玥,语气听不出喜怒:“明玥,朕记得,前几日是你宫中的人,最先发现库房记录有异?”
萧明玥心中一动,放下茶盏,恭谨回道:“回陛下,是臣妾宫里的钱公公,前日核对内务府送来的份例时,发觉有几样陈旧器物对不上数,因涉及先帝年间旧物,不敢怠慢,便按例报了上去。”她语气平稳,将自己摘得干净,只陈述事实,不带任何指向。
雍帝“嗯”了一声,目光深沉:“方才来报,搜查的人,在景仁宫一处废弃的侧殿里,找到了那些不见的旧物。”
景仁宫!那是废后沈令婉曾经的宫殿,自她被禁足后,那里虽未完全封闭,但也等同冷宫,只有几个粗使宫人看守。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在废后宫中搜出失窃的先帝旧物,这意味不言而喻。许多道目光瞬间投向萧明玥,带着探究、惊疑,甚至是一丝幸灾乐祸。谁不知道皇贵妃与废后是死敌?如今废后已倒,这东西偏偏在她旧宫里被发现,难免不让人猜想是否有人欲赶尽杀绝,或是……另有所图?
萧明玥感受到那些目光,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凝重:“竟有此事?”她微微蹙眉,沉吟一瞬,随即起身,面向皇帝,敛衽一礼,声音清晰而坚定:
“陛下,此事蹊跷。废后已被禁足,景仁宫形同虚设,若真是她所为,何必此时才被发现?若非她所为,那便是有人借此生事,意图扰乱宫闱。”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坦然,直视皇帝,“既然已在景仁宫有所发现,为证六宫清白,免使小人流言中伤已故沈氏与诸位姐妹,臣妾恳请陛下,下旨彻查各宫库房记录与闲置器物,一则为追回失物,二则,也好堵住这悠悠众口,还后宫一个清净。”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先是点出疑点,为废后(或者说,是为可能存在的栽赃)留了一丝余地,随后立刻将事态拔高到“维护后宫公正与清净”的高度,主动要求扩大搜查范围,姿态磊落,毫无私心。
仿佛她担心的不是自己会被牵连,而是担心有人借此机会,浑水摸鱼,污蔑他人。
雍帝凝视着她,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他手指轻轻敲着御座的扶手,殿内静得可怕,只听得见烛火偶尔噼啪的轻响。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皇贵妃这一招以退为进,实在高明。若她此时极力为自己辩解,或是将矛头直指废后余孽,反而落了下乘。可她主动要求彻查所有宫殿,将自己也置于被审查的位置,这份“坦荡”,瞬间将那些潜在的怀疑与恶意堵了回去。
半晌,雍帝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皇贵妃所言,甚合朕意。”他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不自觉地低下头去,“宫廷之内,容不得此等鬼蜮伎俩。李德全。”
“奴才在。”
“传朕旨意,即日起,由皇贵妃主导,协同内务府、敬事房,给朕彻底清查六宫一应库储、账目,凡有疑点,无论涉及何人,一律严查不贷!”
“奴才遵旨。”李德全高声应道,快步退下去安排。
旨意一下,满殿皆惊。这意味着,整个后宫,从皇贵妃的紫宸宫到最末等答应的居所,无一例外,都要经历一场彻底的审查。一些心中有鬼或是不那么干净的妃嫔,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萧明玥缓缓坐下,垂眸看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掩去眼底一丝冷光。水已经搅浑了,正好借此机会,看看这看似平静的湖面下,还藏着多少魑魅魍魉。同时,这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将她早已备好的那份“大礼”,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宴会的气氛到底被破坏了,又勉强维持了片刻,便草草结束。
皇帝起驾回乾清宫,众妃嫔宗亲各自心事重重地散去。
萧明玥回到紫宸宫,晚翠为她卸下繁重的头饰冠服,换上常服。
“娘娘,今日之事……”晚翠面上带着忧色。
萧明玥对着铜镜,慢条斯理地梳理着长发,语气平淡:“慌什么?陛下金口已开,我们照办便是。你去传钱公公和孙嬷嬷来。”
很快,两人便来到殿内。
萧明玥看着他们,直接下令:“陛下旨意,彻查六宫。紫宸宫,从本宫这里开始查起。你们二人,亲自带着人,将紫宸宫所有库房、账册、器物,里里外外,给本宫仔细清查一遍,不得有丝毫遗漏。查完之后,造册登记,呈报上来。”
钱公公和孙嬷嬷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但立刻躬身应道:“奴才(奴婢)遵命!”
皇贵妃竟然要从自己宫里先查起!这消息若是传出去,那些原本还想借着清查名义做点手脚,或是试图拖延抵抗的妃嫔,还有什么话说?
“另外,”萧明玥语气转冷,“通知内务府和敬事房,三日后,本宫要在启祥宫听取各宫初步核查回禀。让他们拟好章程,哪些人负责哪些宫苑,责任到人。若有徇私舞弊、敷衍塞责者,严惩不贷。”
“是!”
两人退下后,晚翠才低声道:“娘娘,如此一来,岂不是将我们也放在火上烤?若是有人趁机……”
“本宫就怕他们不趁机。”萧明玥打断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水至清则无鱼。但这后宫的水,从来就没清过。陛下要查,那就查个彻底。正好让本宫看看,如今这后宫,到底还藏着多少心思,也顺便……清理一些碍眼的杂物。”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冷的夜风立刻钻了进来,吹动她未束的长发。
“你去告诉李德全,搜查景仁宫的人,要‘格外’仔细些,尤其是……佛堂附近。”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晚翠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什么,低声道:“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办。”
殿内重归寂静,只余烛火摇曳。萧明玥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幽深。以退为进,不过是策略。真正的杀招,早已在无声无息间,蓄势待发。这盘棋,到了收官之时,容不得半点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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