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逼宫引发的血雨腥风，随着其党羽的人头落地，终是渐渐平息。那浓重的血腥气似乎也随着几次秋雨的冲刷，淡去了不少。然而，紫宸宫并未因此开启宫门，萧明玥依旧深居简出，只是将批阅奏章的地点，从正殿移到了距离养心殿更近的一处暖阁，美其名曰“便于随时聆听圣谕，禀报政务”。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皇帝雍帝，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太医院的院判几乎常住养心殿，汤药如流水般送入，金针不知施了多少回，皇帝偶尔会短暂地清醒片刻，眼神浑浊，口齿不清，大多时候，则陷入更长时间的昏睡，气息一日比一日微弱。
这一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宫墙。萧明玥正在暖阁内翻阅着吏部关于年终考绩的章程，李德全悄步进来，神色比往日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戚。
“娘娘，”他声音沙哑，低得几乎听不见，“皇上……皇上方才醒了一阵，精神似乎……似乎好了些，指名要见您。”
回光返照。
这四个字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萧明玥的心口。她执笔的手稳稳放下，面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淡淡道：“本宫知道了。”
她起身，并未更换繁复的朝服，只着一身素雅的深青色常服，发间亦无多余钗环，仅簪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便扶着晚翠的手，走向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也囚禁着一个生命终点的养心殿。
殿内药气浓郁，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即将流逝的衰败气味。龙榻之上，雍帝靠坐在厚厚的引枕上，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蜡黄，眼窝深陷，昔日锐利的眼眸此刻显得有些涣散，唯有在萧明玥踏入殿内时，那目光才艰难地凝聚起来，落在她身上。
萧明玥缓步上前，在榻前适当的距离停下，敛衽行礼，声音平和：“臣妾给皇上请安。”
雍帝看着她，看了许久，久到殿内侍立的太医和宫人都屏住了呼吸。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你……来了。”
“是，臣妾在。”萧明玥微微垂眸。
“外面……都处置干净了？”他问的是三皇子逼宫之事。
“回皇上，叛逆已肃清，首恶伏诛，余党皆已按律论处。朝野安稳，皇上不必挂心。”萧明玥回答得清晰简洁。
雍帝扯动嘴角，似乎想笑，却只发出一声模糊的气音：“安稳……好，安稳就好。”他喘息了几下，目光重新聚焦，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最后的清明，直直射向萧明玥，“朕……朕这一生，平衡朝堂，驾驭群臣，自以为……算无遗策。却没想到，最后留在身边的……是你。”
萧明玥心头微震，面上却依旧平静：“臣妾惶恐。臣妾只是恪守本分，为皇上分忧。”
“本分……”雍帝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复杂难辨，“萧明玥，你告诉朕……你如今手握权柄，稳坐紫宸，看着朕如今这般模样……心中，可有一丝……真心？”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剥开所有君臣、帝妃的外衣，问出这样一个关乎“真心”的问题。或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亦或其言也真。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宫人将头埋得更低，恨不能将自己缩进地缝里。
萧明玥抬起眼，迎上皇帝那探究的、带着最后一丝帝王威仪的目光。她的眼神清澈，坦荡，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
“皇上，”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足以让这寂静殿宇内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明白，“臣妾所做一切，皆为生存，亦为……胤禛能活下去，活得安稳。”
她没有回答“有”或“没有”，而是给出了一个更真实，也更残酷的答案。
在这吃人的后宫，在这冰冷的皇权之下，“真心”是奢侈到可笑的东西。她所有的算计，所有的狠辣，所有的步步为营，最初或许只是为了不被吞噬，后来，则是为了她和她的儿子，能在这残酷的规则下，争取到一片立足之地，乃至……掌控自己的命运。
雍帝定定地看着她，看了许久许久，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灵魂最深处的模样。最终，他眼中那最后一点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着，缓缓熄灭了。他闭上眼，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不知是失望，是了然，还是……释然。
“下去吧。”他吐出三个字，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朕……乏了。”
“臣妾告退，愿皇上早日康复。”萧明玥再次行礼，姿态恭谨一如往昔。然后，她转身，扶着晚翠的手，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出了养心殿。
殿外，冷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肃杀。
她站在丹陛之上，回头望了一眼那紧闭的殿门。心中一片空茫，没有悲伤，没有快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弥留之问，已得解答。
他与她之间，从无真心，只有利用、制衡与生存。如今，一切都将结束了。
新的时代，即将来临。而她，已站在了门槛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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