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阳光透过薄云,洒在覆雪的琉璃瓦上,折射出清冷的光芒。慈宁宫内的地龙烧得暖融,却驱不散某种无形的清寂。那盘被拂乱的棋局早已收拾妥当,紫檀木棋盘光洁如镜,仿佛昨日下午那场无声的较量从未发生。
萧明玥正于暖阁内批阅奏章,朱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是殿内唯一的声响。晚翠静立一旁,适时添茶研墨,动作轻缓一如往日。只是今日,她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犹豫与决绝交织的复杂神色。
终于,在萧明玥批完最后一本奏章,放下朱笔,略显疲惫地揉着额角时,晚翠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屈膝跪了下来。
这突兀的举动让萧明玥动作微顿,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发顶上。
“奴婢晚翠,叩请太后娘娘恩典。”晚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
萧明玥静静地看着她,并未立刻叫起,只淡淡道:“何事?”
晚翠抬起头,眼中已盈满水光,却强忍着未曾落下:“奴婢……奴婢自娘娘入宫之日起,便有幸侍奉左右,至今已十数载。蒙娘娘不弃,信重有加,奴婢感念于心,此生不忘。”她顿了顿,声音更咽,“然奴婢年岁渐长,近来常感力不从心,恐伺候不周,反误了娘娘大事。且……且宫外家中尚有老母,年迈多病,无人奉养……奴婢斗胆,恳请娘娘开恩,准奴婢出宫归家,以尽人子微孝。”
殿内陷入一片沉寂。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萧明玥的目光落在晚翠脸上,那张陪伴了自己十余年,从青涩到沉稳,见证了她所有荣耀与不堪的面容。她看着晚翠眼中的恳切、不舍,以及那深藏其后的,对宫外自由的渴望与对衰老、离别的恐惧。
她想起了静思轩里互相依偎取暖的寒夜,想起了揽月轩中一同分析局势的密谈,想起了紫宸宫内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时辰,也想起了乾清宫外,她对自己说“皇上……已转危为安”时,那强自镇定的眼神。
晚翠知道太多秘密,参与过太多谋划。她是她在这深宫之中,最贴近“身边人”定义的存在,甚至可算这冰冷权欲泥潭里,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放她走吗?
萧明玥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温热的茶杯壁上摩挲。放走一个如此了解自己一切的人,无疑是危险的。即便晚翠忠心,人心易变,宫外的世界,谁能保证永不泄露只言片语?
可是,强留一个心已飞向宫外、渴望平凡烟火气息的人,又能得到什么?一具日渐麻木的行尸走肉吗?
她想起那盘被拂乱的棋,想起胤祉离去时挺直却孤寂的背影。这宫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在渐行渐远。
良久,萧明玥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想清楚了?”
晚翠以头触地,泣声道:“奴婢……想清楚了。求娘娘成全!”
又是一阵沉默。萧明玥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呷了一口已然微凉的茶。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
“你跟了哀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放下茶盏,语气平静无波,“如今既想归家尽孝,哀家也不是那不近人情之主。准了。”
晚翠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与巨大的惊喜,泪水终于滚落:“奴婢……谢娘娘隆恩!”她重重磕下头去,额头触碰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起来吧。”萧明玥淡淡道,“李德全。”
一直候在殿外的李德全连忙躬身入内。
“晚翠侍奉哀家多年,忠心可嘉。传哀家懿旨,赐黄金千两,京中宅邸一座,良田百亩,准其出宫荣养。另,其母年老,赐宫中御药一份,人参两斤,以示体恤。”
李德全心中巨震,面上却不敢显露,忙应道:“嗻!奴才这就去办!”
晚翠更是感激涕零,再次叩首:“娘娘恩德,奴婢来世结草衔环,亦难报答!”
“去吧。”萧明玥挥了挥手,目光已重新落回书案上,仿佛这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三日后,便可离宫。不必再来辞行。”
“……是。”晚翠哽咽着应下,最后深深看了萧明玥一眼,将那袭端坐于凤座之上、威严而孤清的身影刻入心底,这才低着头,一步步退出了暖阁。
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天光,也隔绝了那段长达十余年的主仆之缘。
萧明玥保持着执笔的姿势,许久未动。殿内空寂,唯有更漏滴答,提醒着时光流逝。
晚翠走了。
这慈宁宫,从此真正只剩下她一人。
她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却是许多年前,静思轩里,那个小宫女小心翼翼为她偷藏起一块糕点,低声说“娘娘,您要撑住”的画面。
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是那支朱笔。
她重新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微澜皆已平息。
“来人。”她扬声唤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威仪。
一名陌生的年轻宫女应声而入,垂首恭立。
“将这些,”萧明玥指了指晚翠平日负责整理的一应物品,包括她用过的茶具、笔墨,甚至那方她常坐的绣墩,“全部清理出去,换上新的。”
“是。”宫女恭敬应道,开始悄无声息地收拾。
萧明玥不再看向那边,重新铺开一张奏章,执起朱笔。
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只是那落笔的力道,比往日更重了几分,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牵绊后的、彻底的冷硬。
翠羽已辞宫,凤座独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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