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溪水般平静地流淌，表面无波，底下却暗流涌动。那晚深谈之后，苏婉与东方夜之间建立了一种新的、微妙的平衡。她不再将他推远，允许他更自然地融入她和孩子的生活，甚至偶尔，在东方夜讲述他们过往某个有趣片段时，她的嘴角会不受控制地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但东方夜深知，这远远不够。
她就像一只受过惊吓的鸟儿，虽然不再看到他立刻振翅飞走，却依旧保持着警觉，停留在她认为安全的树枝上，不肯轻易落到他伸出的手掌心。那些被消融的防线，露出了底下柔软却更为敏感的内里，需要更加倍的耐心与真诚去呵护。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他此刻心意、而非总沉浸在过往伤痛中的契机。
这个机会，在一个周五的晚上悄然到来。
小念因为白天在幼儿园活动量太大，吃过晚饭没多久就揉着眼睛喊困，被刘姨早早带去了卧室，很快便沉入梦乡。别墅里一下子变得格外安静，只剩下客厅壁炉里虚拟火焰跃动的微弱声响，以及窗外淅淅沥沥、不知何时下起的春雨。
苏婉正坐在沙发上，腿上盖着一条薄毯，就着柔和的灯光翻阅一本最新的花艺图册。东方夜处理完工作，从书房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静谧的画面。她低垂的脖颈线条优美，长睫在光线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整个人笼罩在一种安宁的氛围里。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填满了。
他走过去，没有靠得太近，在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苏婉听到动静，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随即又落回图册上，算是打过招呼。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舒适的沉默，只有雨声敲打玻璃窗，发出细密的、催眠般的声响。
东方夜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过了许久，直到苏婉翻完最后一页，合上图册，轻轻舒了一口气，他才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低沉温和：“看完了？有灵感吗？”
“还好，有些新的配色想法。”苏婉将图册放到一旁，端起面前已经微凉的花茶喝了一口。
“你的灵气一直都在，”东方夜看着她，眼神专注，“无论有没有记忆，你对美和生命的感知从未改变。”
这并非刻意恭维，而是他真切的感受。失忆后的苏婉，在花艺设计上偶尔迸发的灵感，依然带着她独特的、温暖又坚韧的印记。
苏婉没有接话，只是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她感觉得到他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带着热度，落在她的脸颊，让她有些不自在，却又奇异地并不讨厌。
“苏婉。”他忽然唤她的名字，语气比刚才更郑重了几分。
苏婉心头一跳，隐约预感到了什么。她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眸在灯光下深邃得像夜海，里面翻涌着清晰可辨的情愫。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可能还为时过早。”东方夜坐直了身体，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是一个既坦诚又带着些许紧张的姿态，“你心里的结，需要时间来化解。那些我带给你的伤害，我从未奢望你能轻易忘记或原谅。”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而清晰：
“但我必须告诉你，现在，此时此刻，我东方夜对你的心意。”
“我爱你。”
这三个字，他说得并不激昂，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沉沉地敲在苏婉的心上。她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
“不是出于愧疚，不是因为你是我孩子的母亲，甚至不完全是出于对我们过去那些美好回忆的怀念。”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不允许她有丝毫的回避，“我爱的是现在的你，是失忆后，重新站在我面前的这个苏婉。”
“爱你此刻的沉静，爱你面对未知的勇敢，爱你看着小念时的温柔，也爱你偶尔流露出的、带着点疏离的迷茫。爱你的一切。”
“这份爱，比我们年轻时的激情更厚重，比热恋时的承诺更清醒。它建立在我深知失去你的痛苦之上，建立在我无数次悔恨与反思之后。我知道什么是不可失去的，也知道该如何去珍惜。”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在淅沥的雨声中，像大提琴最温柔的那根弦被拨动，每一个音节都直抵人心。
“我不要求你现在就回应我，也不要求你立刻重新接受我。”他看着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会在这里，用余下的所有时间，去证明我的爱，去弥补我的过错，去重新赢得你的信任。我会等你，无论多久。”
这番表白，比他第一次求婚时更加慎重，比他任何一次商业谈判都更加真诚。它剥离去所有外在的因素，直指核心——他爱她，与记忆无关，与过往无关，只与此刻这个真实的她有关。
苏婉彻底地愣住了。
她预感到他可能会说些什么，却没料到是如此直接、如此彻底、如此……沉重的告白。
“我爱你”三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她心湖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一股强烈的、酸涩中夹杂着莫名悸动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和鼻腔。
她该说什么？
相信他吗？可那些由他亲口述说的、冰冷的背叛与伤害犹在耳边。拒绝他吗？可这段时间他的每一分改变、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小心翼翼的靠近，都如此真实，与她脑海中那个“暴躁”、“不信任”的形象逐渐剥离。
理智与情感在她心中激烈地拉扯、交战。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能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充满了期盼，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审判的紧张。
最终，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苏婉避开了他灼人的视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下了眼睫。
她没有回应。
一个字也没有。
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灵魂的、美丽的雕塑。唯有微微颤抖的、紧握着茶杯泛白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远不平静的波澜。
东方夜看着她沉默的侧脸，那颗高高悬起的心，缓缓地、失落地沉了下去。一阵尖锐的疼痛攫住了他，但很快，那疼痛又被一种深沉的、近乎固执的温柔所取代。
他没有催促，没有失望，甚至没有再出声。
他早就说过，他会等。
无论她的沉默是出于犹豫，是出于不信任，还是出于尚未理清的混乱，他都接受。
他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将她杯中早已冷掉的茶水倒掉，重新续上温热的，轻轻放在她手边的茶几上。然后，他退回原来的位置，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表白从未发生过。
“雨好像有点大了。”他望着窗外，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不早了，早点休息。”
苏婉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动。
东方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窗外的夜色，有落寞，有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种永不熄灭的坚定。
他转身，迈着尽量平稳的步伐，离开了客厅，将这一室的寂静和那未得到回应的爱，留给了她。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梯口，苏婉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松开了紧握的茶杯，将脸深深埋进了掌心里。
窗外，春雨缠绵，敲打万物，却无法敲开那扇紧紧关闭的、沉默的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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