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1年9月
冯飙觉得他到深圳就不顺,第一件糟心事就是他司机的名字,挺大一北京胖子,居然叫个薛秀文。
杨爸给深圳公司搞了一辆可以出岛的白色奔驰420,跟十多年后郭德纲嘴里的七手夏利有一拼,坐惯了红叶中巴的冯飙头一次坐进大名鼎鼎的奔驰车里,却遗憾地发现这辆车跟侯宝林老先生说的老自行车一个味儿,除了铃不响,上下哪儿都响。
那时海市的进口车大多是从儋县洋浦港走私来的,分两种,一种是可以出岛的,一种是只能在岛内开的,当然可以出岛的要贵些。在当政者眼里,可以出岛的车型不能太新,老旧些的型号即使出岛也不招摇,奔驰420就是这一款。要是车子停在那里,虎头奔确实威风八面,但是一旦启动,空调不凉,发动机萎靡,座椅下边那俩弹簧跃跃欲试要扎冯飙的屁股。
冯飙刚到深圳时,真的是打着士为知己死的念头,决意生是杨家人,死了能不能埋进杨家祖坟待定,虽然临行前他向杨队表白了,但是杨队不置可否,既没表示同意,也没反对,对冯飙来说就是一切皆有可能的意思。
杨家的深圳房地产公司总部位于深圳南山区的沙河西路和西丽路交汇的西丽大酒店六层,占据了左边的四分之一个楼层,7个房间,冯飙去的时候,只有3个房间在使,现有员工2人。
临行前杨爸交待冯飙,这两个人都不能小觑,一个是司机,北京人,一个是跑腿的,成都人。公司参与项目2个,已投资1200万元,冯飙的任务是开发新项目,再有就是为杨家在海市的在建和准在建项目,在深圳拉资金,跑贷款。
冯飙到深圳的第一个晚上就赶上全区大面积停电,他惊诧于一家规模不小的大酒店面对停电居然手足无措,没有备用发电机供给照明和空调之用。薛秀文见怪不怪地拉他去西丽电影院看美国电影,斯皮尔伯格的“虎克船长”,本来冯飙是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走进电影院的,没想到他深深地被达斯汀霍夫曼的高超演技,以及约翰威廉姆斯电影史上最成功的作曲家所折服。
而令冯飙既喜又厌的就是薛秀文了,喜的冯飙发现薛秀文有吸蚊体质,一整场电影下来,薛秀文不停地对着自己拍拍打打,而冯飙耳边根本没听见蚊子的嗡嗡声,厌的是薛秀文跟海市人一样喜欢穿人字拖,脚丫子酸臭得紧。
夜间来电了,空调开动,但房间里蚊子依然很多,冯飙跟薛秀文一个房间,那胖子依然拍拍打打,动静不小,但是冯飙却睡了两个多月来最踏实的一个觉,当他元气满满醒来时,告诉自己深圳来对了,跟薛秀文同居更是正确无比。
上午正式上班时,薛秀文告诉冯飙冯老板,该招人了一直就是他俩顶着干活,再不进来人,公司该垮了。
那时没有智联招聘和前程无忧招聘网站。想招人虽然途径多,但是效果差,杨家房地产是正牌公司,冯飙安排薛秀文和成都人杨雄一个去人才市场,一个在酒店门口的广告栏贴招聘启事。
杨爸没说过杨雄是否杨家自家人,看相貌也不大象,这个杨雄身材跟谭笑七相比,又应了那句歌谣“哥俩一般矮,出门就跳海。”
当天下午就有揭榜的,一位标准的北方大汉走进薛秀文的办公室询问是否招聘,按照要求填写了履历表,薛秀文也没细看,直接引荐到冯飙办公室,第一眼冯飙很满意,总算看见有长得比较正常的男人了,冯飙一看履历表的名字一栏,“杜梅”,又差点晕过去。
冯飙觉得部分父母真不配做父母,就像这位男性杜梅的父母,想什么呢,一个好好的男孩子,未来的东北大汉,叫什么杜梅呀。
王朔的小说“过把瘾就死”里,女主角才叫杜梅。
虽然对男杜梅很满意,但冯飙很想跟他打个商量,侬改个名字好不好伐?叫杜建国多好!
什么,侬不肯?老娘跟你拼了!
杜梅大义凛然,拿出三国演义里拔矢啖睛的大将夏侯惇的名人名言反驳冯飙,父精母血都不可弃也,更何况父母给的名字,更不可能改!所以,你还是别做梦了。
如果不是面试中杜梅表现优秀,就冲着他这狗劲,冯飙肯定一脚给他踢到大梅沙去,淹不死他,就没见过这么轴的家伙。
反正冯飙心里叫他杜煤,煤黑子一个。
二
杜梅想不到,头天自己还没着没落呢,第二天就化身为商业卧底。姓孙的美女告诉他去西丽大酒店602应聘,如果被聘,她这边会额外给他每个月580元底薪,其他的视贡献另算,不需要他下毒暗杀,把叫冯飙的老板的情况摸清楚,随时报告动向即可。
他必须保住在这家房地产公司的职位,要是他中途辞职或者被开,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杜梅家在黑龙江哈尔滨南岗,为了挣一份前途,他一路向南,从南岗到了深圳南山,反正都带个南字。他一个老同学召唤他来深圳的,没想到杜梅还在南下的火车硬板上吭哧吭哧时,这个老同学就因为在赌场输了一大笔钱又借了一大笔钱还是输光光了,就爬到深圳国贸大厦五十三层384米的楼顶一跃而下,杜梅刚走出罗湖火车站,就在来接站的老乡嘴里得知此事,他目瞪口呆,但是他已经没回头路了。
杜梅家兄弟姐妹9人,他是老七,他1989年从齐齐哈尔轻工学院毕业分配到哈尔滨造纸厂,还没干稳一年,厂子开始改制,实行厂长承包制,没有后台的杜梅就被上了黑名单。
杜梅在家闲置一年,杜家屋子小,吃饭的嘴多,是非更多。不干活的他很遭父母嫌弃,终于有个老同学呼唤他去深圳,杜梅毫不犹豫跟父母借钱买车票去北京,又在北京等票等了两天,终于买到黄牛票坐硬板36小时到广州,再换车到了深圳。
还没来得及沐浴改革的春风,杜梅就吃住没了着落。于是杜梅到处应聘,在冯飙这里碰运气前,他已经去过三家招聘单位,二家告诉他等通知,一家只招年轻女生,问题是,杜梅连个确切住处还没有,也没钱买寻呼机,人家怎么联系他?
孙农是在八卦岭劳务市场捡到杜梅的,她给饥肠辘辘的杜梅买了一份盒饭,她告诉他怎么去西丽大酒店,在得知杜梅是刚到深圳的第二天,又指导他办了边防证。
孙农告诉杜梅,她个人跟冯飙有家仇,但是她报仇不会使用非法手段,她希望杜梅能把冯飙每天做什么都告诉她,另外公司的经营情况也要了解清楚。
得知杜梅成功应聘后,孙农给杜梅1000块钱和南头村一套独居的钥匙,说这是第一个月的工资和安家费,冯飙的公司肯定有宿舍,所以南头村这套租屋就是备用之所,以后给他的工资奖金以及通告都会放在租屋床下的鞋盒里。遇到紧急情况再用寻呼机联系。
孙农给了杜梅一个寻呼机,这在内地很超前了,寻呼机在1993年后才大规模普及,孙农提醒让他想好穷汉乍富的理由以对付冯飙,毕竟那人以前是个警察。
冯飙给杜梅的底薪是330元一个月,提供宿舍和午饭,在那个时代,这个水平不高不低,有宿舍的前提下,一个小伙子养活自己足够,但是没有额外的能力帮助家里。
孙农看到杜梅提供的第一份文字材料时,就知道物有所值,不仅文字水平,杜梅的观察和判断能力也格外突出。
很快杜梅作为冯飙的助理,秘书,出纳,文员,为冯飙全方位的工作,以前只在哈尔滨和齐齐哈尔两个地方转悠过的小伙子,随冯飙飞上海,下海市,去广州,杜梅开始见多识广,工资也从330提高到660,孙农那边给他涨到1000,杜梅做梦也没想到,一年多前,还在哈尔滨造纸厂每个月勉强拿180元的他,一年多后,在深圳成了有租房,有寻呼机,归了包堆最低月收入1660元,是内地不多的打工者里的高收入者。
对杜梅来说,只有出差时的冯飙不算个好老板,尤其冯飙最喜欢回海市,冯飙不是逼着杜梅去借钱就是哄着杜梅去借钱,问题是,杜梅在海市没什么熟人。
杜梅不知道,他见到孙农第一面时,她怀着几个月的身孕,本该静养的她,听到冯飙出来了又去深圳开公司,出于仇恨,孙农赶回国安排了一切,当然需要吴尊风的协助,这时吴尊风不仅完全信任孙农,还开始佩服她了。
他们开始见利润了,虽然利润率不高,但是架不住基数大,就是钱多啊。
三
1993,03,14
从海甸派出所逃回半岛酒店的冯飙使劲琢磨谭笑七是怎么得知换妻俱乐部的,他感觉不像是杨队那里搞的。做过警察的冯飙一旦感觉有未知的风险,他就必须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冯飙打内线到前台,问酒店有没有能用的车。
很多人并不知道,每个五星酒店都有可供客人使用的车辆,区别在于带司机还是不带司机,冯老板喜欢自己做主,租了一辆满油皇冠。半岛酒店到九龙别墅就是沿江四到沿江三,但是没车进小区,不好行事。
九龙小区有别墅七栋,和一栋16层的塔楼,一栋8层的板楼,那个俱乐部所在别墅被一家律师事务所买下,隔壁那幢是海南航空公司筹备处,经常能看见陈总进进出出的。
冯飙把车子停在律师事务所的3号别墅外,下车试着去敲门,虽然他对这里熟的不能再熟,但是他以前都是夜里过来,白天这是头一次。
一个清秀的小姑娘开门,礼貌地问冯飙有什么事,是要打官司还是来咨询,看不出跟换妻有一毛钱关系的样子。
冯飙心里肯定以前来参加团建时没见过这小娘皮,这位应该是事务所正面形象的代言人,他非常客气礼貌地询问,张斌合伙人在否。
小姑娘说张大律师已经四天没来过律所了,同时李大律师也是失联了四天,现在她和另外一个律助在坚守岗位,每天狂呼两位大律师一百遍也没得回信。说着说着小姑娘一扁嘴要哭,冯飙赶紧告辞,他可没心情和心思怜香惜玉。
冯飙觉得谭笑七一定是偶然得知了什么相关的风声,那时的海市手机刚普及不久,还是模拟信号的,一定要找个开阔一些的地方打手机,冯飙开到人民大道,中兴大楼对面的寰岛集团大门前,打开手机呼杨队,本来昨天晚上杨队让他转款,结果被查房一事给耽误了,这事必须跟杨队解释一下。
杨队很快回了电话,她没跟冯飙废话,简单问了一下查房的事,告诉他晚上六点半南大元,杨爸的局。
四
很快杜梅的电话来了,冯飙告诉他订一张明天下午飞广州的机票,订好了把信息发到他的呼机上。
那个时候,寻呼机还没有异地联网功能,但是广东的寻呼机在海市通用。
电话里的杜梅有些为难地说手里没钱了。冯飙才又想起了谢图南和被查房的尴尬,他告诉杜梅马上来半岛,谭笑七中午把他赎出来时,多给了他一万块钱。
冯飙在车里琢磨了一会儿,再次联系了本地最大的蛇头吴,告诉对方自己打算去洪都拉斯,越快越好。
冯飙看看手腕上的劳力士指向下午三点,他决定回去歇会儿,折腾一夜,在派出所担惊受怕,他确实有些疲惫了。驱车回半岛等杜梅过来拿钱。
其实冯飙并不好色,甚至说除了杨队,他对女人兴趣不大,但是冯飙有暴力倾向,他喜欢打女人,也喜欢被女人打,换qI 俱乐部不仅能解决生理需求,也能解决暴力需求,就是说,把两个喜欢暴力的男女归档为一对。
距离九龙别墅小区不远的人民大道路边,有一座荣泰楼招待所,杜梅每次跟随冯飙来海市都是住这里,距离半岛大酒店很近,方便老板驱使。杜梅住的房间不设电话,每次冯飙呼他,杜梅就得第一时间赶到前台电话边,万一他在厕所,或者电话边有个讨厌鬼煲电话粥,杜梅就会挨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和冯飙通话后,杜梅打了孙农的传呼机,很快孙农打来,询问了冯飙的情况。
深圳西丽大酒店802,孙农吁一口气,终于等到收冯飙的时候了。孙农发现当初自己发誓时有多明智,她当时告诉自己,即使七哥跟冯飙和解了,她也要报复冯飙。孙农看着眼前桌子上杨家深圳房地产公司的财务章,冯飙私章,转帐支票本,现金支票本,这些东西都是杜梅交给她的,在她的促进下,杨家自己的资金都回笼到海市杨家帐上,这边公司帐上是冯飙借来的资金,贷款,投资款,足足有2000万。
雇佣杜梅的资金和时间投入,太值了。
孙农决定去海市跟七哥告别,带杜梅去阿根廷,杜梅家里那么多兄弟姐妹,他不可能不愿意去。眼下最重要也是最刺激的,就是给冯飙最后一击。
很快,吴尊风来电话,告诉孙农关于冯飙找他打算坐大飞由海市到香港转洪都拉斯,得知消息后孙农嘴角一翘,告诉吴尊风在她露面前拖住冯飙,她现在去茂名。
冯飙想不到自己到深圳搞房地产才一年半就要跑路,实在是迫不得已。当初离开警队如果不是杨爸伸手拉自己一把,不知道现在在哪个角落要饭呢,可是没办法,他承认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昨晚杨队要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必须得跑,否则来自杨爸的报复会非常恐怖。
想到这里,冯飙就由衷地憎恨孙农,如果不是她诬告,自己肯定还在警队,还能天天屁颠屁颠地跟在女神后边抓人破案。如今已经成了外人眼里大老板的冯飙,内心觉得自己还是一名警察,一名要跑路的警察。
半年前,冯飙就开始为自己做打算,在茂名的红旗小区租了套三层的租屋,存放他这一年半来以各种手段搜刮来的兑换成美元的60万刀。
当杜梅敲开半岛酒店冯飙的房间时,觉得冯飙脸色发青,杜梅知道能要多少就要多少,反正这是最后一面了,孙农告诉杜梅甭管拿多少钱,完事了赶紧坐滚装轮过海,赶去茂名会面,路途不远,不到200公里。
杜梅一想到很快能见到孙农,心里格外舒畅起来。
一见到冯飙,杜梅就强调昨晚借的钱一定要还,冯飙没办法,让杜梅在房间里等一下。冯飙在半岛酒店西边不远的甸花新村有套租屋,存放他在海市这边搞到的零用钱,礼物,还有一些黄金。冯飙打包收拾好贵重物品准备带走,现金还有不到三万块钱,他打算给杜梅2万5还债。
冯飙想不到,身后鬼鬼祟祟跟着杜梅。冯飙回去的时候在酒店大堂看到杜梅,他解释说有点饿了,下楼在咖啡厅买点吃的喝的。
杜梅喜悦地从冯飙手里接过2万5的现金,郑重其事地跟老板做最后的告别,“冯总,祝您明天一路平安!”
据说不能祝坐飞机的一路顺风。
冯飙奇怪地盯着杜梅“你不来给我送票吗,一路平安是什么鬼?”他抢过杜梅手里的面包,心说妈的老子还饿着呢。
南大元酒家在南大桥西边不到3里地,那时南大桥还是个平面。
南大元酒家最着名的菜是红烧瑶瑶,上不得台面,没错啊不管啥时候红烧猪尾巴都不能堂而皇之地上席。但是谭笑七和杨爸都喜欢这一口,红烧猪尾巴里加点花生,纯正下酒好菜。
让冯飙意外的是,杨队说的这是杨爸攒的局,坐在桌边的却只有杨队,吴德瑞,以及令冯飙又爱又恨的谭笑七。
吃到最后,冯飙没明白这到底算分手饭还是鸿门宴,总之杨队就是一句话,杨家不再雇佣你,你乱花的钱就算了,但是公司的账你得平了,杨爸查过账,还差3500万!
冯飙很不服气,他说深圳公司在深圳赛格的账上趴着3000万挂零,另外500万不实,他恳求杨队让他回深圳,好好查一下。其实冯飙是最后下了决心跑路洪都拉斯,他望着侃侃而谈的杨队,既想哭又想笑,冯飙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走上了这一步。
冯飙的打算是先脱身,然后去白沙找蛇头过海,在海安搭出租去茂名,拿了钱后蛇头提供大飞去香港,路线,机票,身份都由蛇头负责。航线是先搭乘西班牙航空飞马德里,转机还是西班牙航空飞特古西加尔巴,从茂名上大飞到特古西加尔巴落地,全程大约7天。
冯飙边琢磨边食之无味地吃着猪尾巴,他怨毒地咒骂着孙农,冯飙的无妄之灾都是孙农带来的。
谭笑七终于明白了,冯飙的气运确实到头,他本以为杨队也是为了冯飙团建换妻俱乐部而放弃冯飙的,没想到是两件事凑在一起。其实谭笑七还还不知道,杜梅听从了孙农的建议,私下里向杨爸和杨队打了几次重量级小报告,终于使得杨爸做出了放弃冯飙的决定。
要说以前杨队对冯飙的照顾,是因为在北京时他救过杨队的命。如果不是眼睁睁看着冯飙在铂888花天酒地,杨队还不忍心置他于死地。
杨队的呼机响了,是家里,她去前台用酒楼座机打回去,家里管家说北京有个自称是杨队婆婆的女人,说有急事让她回电话。
杨队看着远处酒桌边的谭笑七,有些莫名其妙,她婆婆不就是没见过面的谭妈吗,怎么不找谭笑七去找她?
远在北京龙潭西里的谭妈,焦心地等着没见过面的儿媳妇的回电。谭笑七一怒之下去了海市三年,他弟弟谭笑九病了两年,家里山穷水尽,不得不向谭笑七求援了,不光求钱,谭笑七还得捐骨髓。
谭妈知道谭笑七记恨家里,她猜女人心软,所以另辟蹊径,终于打听到了杨家的座机号码。
第二天,谭妈等得快绝望了时,“铃”,谭家座机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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