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毫无征兆的瓢泼大雨袭击了小镇。雨水像天河倒灌，疯狂地冲刷着街道、屋顶和田野。
镇子边缘那座古老的石拱桥，桥洞下早已成为泄洪通道。
浑浊湍急的河水裹挟着树枝、垃圾甚至死去的猫狗尸体，倒灌进桥洞，水位急速上涨，淹没了桥洞底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水面漂浮着各种污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一只肿胀的流浪狗尸体被水流冲得打着旋儿，撞在桥墩上，又缓缓漂远。
梅小丽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桥头，浑身早已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冻得她瑟瑟发抖。
她和陈志远约好，今晚在这里碰头，取他好不容易搞到的司汤达《红与黑》全集。这书在市面上是绝对的禁书。
陈志远还没到。小丽焦急地躲在桥头一个残破的亭子下避雨，目光不断扫视着雨幕中的小路。雨水砸在亭子破旧的瓦片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声。
终于，一个瘦高的身影顶着一件旧衣服，在滂沱大雨中狂奔而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志远！” 小丽大声喊道，声音淹没在雨声中。
陈志远看到了小丽，脸上露出笑容，加快脚步朝桥头跑来。
就在他即将跑上桥面时，脚下被湿滑的青苔一绊，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倒！为了护住怀里的书，他硬生生扭转身体，用肩膀和后背重重地砸在泥泞湿滑的桥头引坡上！
“噗通！” 泥水四溅！
“啊！” 小丽惊呼一声，冲了过去。
陈志远摔得七荤八素，半边身子都糊满了黑泥，但他第一反应是挣扎着坐起，急切地检查怀里的油布包：“书！书没事吧？”
油布包被泥水浸湿了大半，但里面的书似乎还好。
小丽想扶他起来。就在这时，桥洞下传来一阵异常汹涌的水流咆哮声！一个更大的洪峰正从上游冲下来！
“快！桥洞不能待了！水要漫上来了！” 陈志远脸色一变，顾不上疼痛，拉起小丽就往桥的另一边跑。
两人刚跑过桥拱最高点，桥洞下的洪水便如同猛兽般咆哮着漫了上来，瞬间淹没了桥洞入口！浑浊的污水裹挟着垃圾，拍打着桥拱的石壁。
桥的另一头，同样是一片汪洋。回镇的路被暴涨的河水截断了。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生疼。
“那边！水泥管！” 陈志远眼尖，指着桥头不远处河堤下方。那里堆放着几根直径约一米多、用来铺设下水道的巨大水泥管。有一根是横着放的，管口没有被淤泥完全堵死。
两人像落汤鸡一样，连滚带爬地钻进那根冰冷潮湿的水泥管。
管子内壁粗糙，布满水泥疙瘩，空间狭窄，勉强能容两人蜷缩着坐下。
管口外，暴雨如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管子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泥味和淤泥的腥气，脚下是冰冷的积水，很快浸湿了裤腿。
“妈的，这鬼天气！” 陈志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水，狼狈不堪。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油布包，里面是四本砖头般厚重的、封面是暗红色的书——《红与黑》全集。
所幸油布包得严实，只有最外面一本的边角被污水浸湿了一些。他心疼地用手擦拭着书页上的水渍。
小丽抱着膝盖，冻得嘴唇发紫，身体不住地颤抖。她看着陈志远在昏暗中珍惜地擦拭着那套禁书，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
陈志远翻开封皮被浸湿的那本，是下册。他摸索着口袋，掏出一个银色的气体打火机。打火机外壳上，印着一个清晰的轮船锚形图案，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海上世界”。他“嚓”地一声擦燃打火机。
一簇小小的、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瞬间驱散了水泥管里一小片的黑暗和浓重的湿气。温暖的光晕映亮了陈志远年轻而专注的脸庞，也映亮了小丽睫毛上凝结的水珠。
火苗跳跃着，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珍贵。
陈志远借着火光，小心地烘烤着被浸湿的书页边缘。书页间，一片早已干枯、呈现出深褐色的木棉花瓣飘落下来——显然这书是从更温暖的南方辗转而来。
“于连·索雷尔……” 陈志远低声念着书里的名字，他翻到一处，就着跳动的火光，轻声读了起来，声音在狭窄的水泥管里带着回音：
“……‘先生们，我出身低微，……但是我绝不低贱。’”
“‘我有我的骄傲，它或许和你们的骄傲不同，但它同样不容践踏。’”
“‘在你们的客厅里，我是拿着每小时十法郎工钱的仆人，但我不是奴才！’”
于连那敏感、骄傲、充满反抗精神的独白，在暴雨的喧嚣声中，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晰而震撼。
小丽静静地听着，忘记了寒冷，忘记了身处肮脏的水泥管。她看着陈志远被火光映亮的侧脸，看着那本承载着另一个世界灵魂的《红与黑》，一个盘桓在她心底许久的问题，终于冲口而出：
“陈志远，”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去过深圳吗？”
陈志远读台词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抬起头，橘黄色的火苗在他镜片上跳跃。他看着小丽那双在火光下显得异常明亮、充满渴望的眼睛，沉默了几秒钟。
打火机的火苗因为燃料不足，开始变得微弱、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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