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魔鬼契约
车间的铁皮屋顶在早春的阴雨里闷响,像一面被不断擂动的破鼓。
空气里永远浮着一层化不开的绒毛,混合着机油、棉絮和陈年汗渍的酸腐气味。
周建国靠在吱呀作响的旧办公桌上,桌上摊开一张纸,边缘卷曲发黄。
“签了它,”一个梳着油亮背头、穿花哨夹克的男人吐着烟圈,手指敲在纸面上,指甲修剪得过分整齐,“这批货的价钱,够你填上所有的窟窿,再起两间新厂房都绰绰有余。” 他是港商陈老板的代理人,阿昌。
周建国的眼睛布满血丝,目光死死黏在合同末尾那个惊人的数字上。那串零像有生命的蛆虫,在他干涸的血管里蠕动、膨胀,带来一种灼热的瘙痒和虚幻的饱胀感。
父亲临终前按满煤灰指印的借据,地下赌场马仔狞笑着递来的新账单,工人们围在工资窗口焦灼又麻木的脸……所有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重负,仿佛都能被这串数字碾碎。
他抓起桌上半瓶劣质白酒,咕咚灌了一大口,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货……没问题?” 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铁锈。
阿昌咧嘴一笑,金牙闪了闪光:“放心啦,周厂长。‘孔雀蓝’,颜色正,着色牢,成本低到你偷笑!就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凑近些,压低了声音,一股浓重的古龙水味混着烟草气息喷到周建国脸上,“处理起来嘛,要‘格外小心’一点点。沾多了,对肺不太好,时间久了嘛,听说还容易得癌。”
“癌”字像根冰冷的针,猝然刺破了周建国被酒精和贪欲蒸腾出的热度。他手指一抖,酒瓶差点脱手。角落里堆着的,正是几桶刚卸下来的染料,桶身贴着简陋的标签——“孔雀蓝”。
那蓝色浓得诡异,在车间顶棚几盏昏黄白炽灯的照射下,泛着一层油腻的、不祥的幽光。
阿昌察言观色,慢悠悠地又点上一支烟:“怕啦?周厂长,富贵险中求啊!内地多少厂子想接这个单,抢破头!我们是念在周老板你人实在,技术也过硬,才优先考虑你。想想看,那些债主堵门的滋味好受?赌场的钱拖一天,利滚利翻一番!还有你手下这帮张着嘴等饭吃的工人……”
他下巴朝车间里正忙碌的身影努了努,“机器一停,人心就散。你这刚承包下来的厂子,经得起停吗?”
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周建国心上最脆弱的地方。
他猛地抬眼,目光扫过车间。巨大的织机轰鸣着,吞吐着雪白的棉纱,穿着深蓝色工装的女工们在机器间穿梭、接线、换梭,动作熟练却透着疲惫。汗珠挂在她们年轻的额角。
更远处,几个男工正围着图纸争论什么,声音被机器声吞没。这里是他的王国,也是他背在身上的山。
他不能倒,倒了,所有人都会跟着摔下去。
“笔!”周建国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带着浓重的酒气。
阿昌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变戏法似的从夹克内袋掏出一支派克金笔,殷勤地旋开笔帽递过去。
周建国抓过笔,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一颤。他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空气里满是棉絮和机油的味道。
他不再看阿昌,目光死死锁在乙方签名的空白处。那空白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在旋转,要把他吸进去。他咬紧牙关,腮帮子绷出坚硬的线条,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周建国”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戳在纸上。
力透纸背,几乎划破了那张质地奇怪、坚韧发黄的纸——那是他翻遍办公室,从一个落满灰尘的旧档案袋里找出来的,一叠废弃的文革批斗揭发材料。
笔尖离开纸面的瞬间,周建国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整个人颓然垮在椅子上。巨大的空虚感和一种莫名的不安攫住了他。
阿昌满意地弹了弹合同,发出脆响。“识时务者为俊杰!周厂长,合作愉快!”他伸出手。
周建国没动,只是抓起酒瓶,把剩下的白酒一股脑灌了下去。辛辣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却压不住心底那股不断蔓延的寒意。
就在这时,车间门口的光线一暗。梅小艳走了进来。
她刚在隔壁调试完新到的络筒机,额头上沾着一点黑色的油污,深蓝色的工装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她一眼就看到了桌上摊开的合同,以及周建国手中空了的酒瓶。
“什么合同?”小艳几步走到桌前,目光锐利地扫过纸面。当看到“孔雀蓝染料”和后面关于“特殊防护要求”的模糊措辞时,她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她太熟悉染料有关化工了,这种没正式命名的代号染料,本身就是危险的信号。
“哟,周夫人来了。”阿昌笑嘻嘻地打招呼,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小艳没理他,直接看向周建国:“建国,这染料怎么回事?哪来的?成分报告呢?”
酒精和巨大的压力在周建国脑子里搅成一团浆糊。小艳的质问像一根针,刺破了他强撑的镇定和刚刚建立起来的、用合同麻痹自己的虚幻堡垒。羞恼、恐惧、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无路可退感轰然爆发。
“你懂个屁!”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酒瓶“哐当”一声滚落在地,摔得粉碎。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双眼赤红,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死死瞪着梅小艳,仿佛在看一个仇人。“成分报告?报告顶个卵用!能当饭吃?能还债?能填工人口袋?”
他指着窗外,声音嘶哑地咆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小艳脸上:“睁开眼看看!看看外面!老张家等着钱给瘫在床上的老娘抓药!李麻子他婆娘刚生了娃,连个鸡蛋都舍不得吃!还有赌场那帮吸血鬼……他们能等你的报告吗?!”
他一把抓起那份签着他名字的、印在文革检举信背面的合同,纸张在他手中簌簌发抖:“死几个人算什么?!穷!穷比癌可怕一万倍!!”
吼声在巨大的机器轰鸣中炸开,像一声绝望的丧钟。几个离得近的工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疑不定地望过来。角落里,那几桶“孔雀蓝”染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更加幽暗诡谲的光芒,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魔鬼之眼。
小艳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冷静。她知道,现在不是和周建国争执的时候。她需要的是解决问题,而不是增加冲突。
“建国,我知道你压力大,但这样不是办法。”她的声音尽量保持平和,“我们得确保工人的安全,不能因为一时的困难就忽视了潜在的危险。”
周建国的怒火似乎稍微平息了一些,但他的眼神依旧充满着绝望和愤怒。
小艳继续说:“我来帮你,我们可以一起找专家评估这个染料,看看是否有可能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使用它。”
周建国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坐下,双手掩面。小艳知道,她的话至少让他开始思考了。她决定趁热打铁,提出一个解决方案:“我认识一些行业内的专家,他们或许能帮我们。同时,我们可以先暂停使用这种染料,直到我们确认它是安全的。”
周建国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他明白,小艳的提议可能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他点了点头,又摇一摇头,他知道小艳说的有道理,可现在急需资金,火烧眉毛,他还心存侥幸心理,认为即使有害,也不止于她说的那么严重,那么立竿见影。
随即他竟无言离开,扔她一人站在那里。
小艳知道,这一根筋死犟驴,一时难于说服。
她清楚,为了工人的安全和公司的未来,必须得做点什么,似乎又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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