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举报者的囚笼
浓烈的焦糊味和血腥气混杂在屋里固有的甜腥里,形成一种地狱般的恶臭。
周建国杀猪般的惨嚎断断续续,像破旧风箱在拉扯,每一声都充满了非人的痛苦和怨毒。
很快,杂乱的脚步声、惊呼声、七手八脚抬人的声音从办公室涌向厂外——他被紧急送往医院。
车间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比之前更甚。
机器的轰鸣似乎都小了许多,工人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梅小艳独自站在狼藉的办公室门口,看着地上那滩属于周建国的暗红色血迹,还有角落里地漏盖板上那点微弱的金光。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她知道,结束了。
她和周建国之间的一切,连同那枚象征过“尊严”的戒指,都在这惨烈的一幕中彻底终结了。
但事情并没有结束。
张芹的死,那翻滚的毒雾,那些被灼伤的工人,还有周建国那只报废的手……这一切都需要一个说法,一个终结。
她走回自己的工具柜,拿出纸笔,就着冰冷的铁皮柜面,开始写。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沙沙作响,在死寂的车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写得很快,条理清晰,列明时间、地点、涉事人员(港商代理人阿昌)、那批“孔雀蓝”染料的来源(尽管不明,但指向明确)、张芹的死亡经过、工人的中毒症状、周建国为掩盖真相发放“有毒津贴”的事实……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向那个用谎言和金钱构筑的、摇摇欲坠的堡垒。
写完最后一句“恳请上级部门彻查,追究相关责任人,还死者公道,杜绝此类悲剧”,她在举报人一栏,用力地、清晰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梅小艳。
她没有丝毫犹豫。
这是做人的底线,无论如何,钱可以赚,但造孽钱赚不得!她难以理解周建国,咋变得这样不管不顾,唯利是图!!
这也是她能为张芹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她对自己那点未曾泯灭的良知,最后的交代。
举报信被仔细封好。
她将它交给了车间里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但眼神清正的老维修工张师傅。张师傅的儿子在县环保局当司机。
“张伯,麻烦您,务必交给您儿子,让他想办法直接递到环保局能管事的人手里。”小艳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托付生死的重量。
张师傅接过信,手指有些颤抖,深深看了小艳一眼,浑浊的眼里有敬佩,更有深深的忧虑。
他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把信深深揣进了怀里最贴身的口袋。
风暴来得比小艳预想的更快,也更卑劣。
第二天傍晚,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车间镀上一层不祥的血色。
小艳正在清理络筒机里的飞絮,试图用忙碌麻痹自己纷乱的思绪。
一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明显的来意不善。
小艳抬起头。
只见保卫科的赵科长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干事,一脸公事公办的冷漠,堵在了她的工位前。
赵科长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
“梅小艳,”赵科长的声音平板无波,“厂部接到反映,你涉嫌故意损坏生产设备,扰乱生产秩序,并造成重大安全隐患,导致多名工人受伤,厂长重伤。根据相关规定,在问题调查清楚之前,请你暂时离开生产岗位,配合调查。”
他扬了扬手里的纸,那是一张薄薄的、印着红色抬头的“停工配合调查通知单”。
“现在,请你立刻跟我们到保卫科!”
周围的工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惊疑不定地看着。
没人敢出声。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
小艳放下手中的工具,直起身,拍了拍工装上的棉絮。
她的眼神扫过赵科长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扫过他身后两个眼神躲闪的干事,最后落在更远处——车间门口,一个穿着崭新中山装、梳着油亮背头的身影一闪而过。是阿昌。
一丝冰冷的了然划过小艳眼底。
她明白了。这不是调查,这是报复。
是丈夫周建国即使躺在病床上,依旧发出的反扑,是阿昌代表的港商为了捂住盖子施加的压力,是厂里某些人急于撇清责任、平息事态的手段。
狠毒的倒打一耙!
“好。”小艳只回了一个字。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没有辩解,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早已预料到的平静。
她跟着赵科长三人走出车间。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而倔强。
他们没有走向厂区前院的保卫科,而是径直走向了车间后面,一个偏僻角落里的——女工更衣室。
咣当!
更衣室锈迹斑斑的铁门被粗暴地拉开,又重重关上。一股浓重的霉味、汗味和廉价脂粉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
“进去!老实待着!没有通知,不许出来!”赵科长冷冰冰地丢下一句,示意一个干事,“把门锁上!”
沉重的铁锁“咔哒”一声落下,宣告着囚禁的开始。
更衣室不大,阴暗潮湿。
两排破旧的木质更衣柜靠墙放着,油漆剥落,柜门上贴着早已褪色的明星贴画和模糊不清的名字标签。几张长条木凳歪歪扭扭地摆在中间。角落里堆着些废弃的纱管和脏污的劳保鞋。
唯一的光源,是高处一扇装着铁栅栏的小气窗,透进几缕奄奄一息的昏黄暮光。
这里,成了梅小艳的囚笼。
时间一点点流逝。
暮色四合,更衣室里彻底陷入了黑暗。只有远处车间隐约传来的机器声,证明着外面的世界还在运转。
饥饿和寒冷开始侵袭。
小艳抱膝坐在冰冷的长凳上,背靠着更衣柜,眼睛在黑暗中睁着,像两点寒星。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和钥匙开锁的声音。铁门被拉开一条缝,一个搪瓷饭缸被粗暴地塞了进来,“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是冰冷的、结成一坨的米饭和几根发黄的咸菜。
“吃饭!”门外是赵科长干巴巴的声音。
铁门再次被关上,落锁。
小艳没有动地上的饭缸。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
愤怒的潮水退去,留下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她知道,把她关在这里,是为了隔绝她与外界的联系,是为了争取时间销毁证据、统一口径、编织谎言。
周建国和阿昌他们,要用最快的速度,把“孔雀蓝”的盖子捂死,把张芹的死、工人的伤、甚至周建国自己的残废,都归咎于她这个“疯子”的“蓄意破坏”。
她不能坐以待毙。
黑暗中,小艳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个囚笼。
高处的气窗太小,铁栅栏焊得结实。门是厚重的铁门,锁在外面。唯一的薄弱点……她的目光落在了门上方墙壁上那个小小的、正方形的排风扇口。
那是一个老式的铁皮排风扇,用来给更衣室通风换气。
此刻扇叶静止着,蒙着厚厚的灰尘和油污。排风扇的外面,应该覆盖着一层防护的铁丝网。
小艳站起身,走到排风扇下方。借着气窗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她仔细打量着。
排风扇的边框是薄铁皮铆接在墙上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缘的铆钉甚至有些松动锈蚀。
她需要工具,只要有工具,一切难不倒善于动脑动手的她。
目光在更衣室里逡巡。
落在那些废弃的纱管上。
纱管是硬木做的,很结实。她拿起一根,掂了掂,又放下。不够锋利。
她的目光最后停留在长条木凳的边缘。
那木凳用的木料很硬,凳腿和凳面的连接处,有些地方因为年久失修而开裂,露出了尖锐的木刺。
就是它!
小艳蹲下身,双手抓住一条凳腿,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一个已经开裂翘起的木茬方向,猛地一掰!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一小截带着尖锐木刺的、大约十公分长的硬木条被她硬生生掰了下来!
断口参差不齐,但前端异常锋利!
她握着这根简陋的“木锥”,再次站到排风扇下方。
她踮起脚尖,将木锥尖锐的一端,狠狠刺向排风扇边框上一个锈蚀的铆钉!
铛!铛!铛!
寂静的囚室里,响起了单调而执着的敲击声。
小艳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用最原始的工具,一次次地凿击着那颗锈死的铆钉。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鬓角,手臂因为长时间的抬起和用力而酸胀发麻。那颗该死的铆钉却异常顽固,只被凿掉了一些表面的红锈,露出底下更坚硬的金属。
她停下,喘着粗气,活动着酸痛的手腕。
黑暗中,她咬紧了下唇,再次举起木锥。
这一次,她调整了角度,用木锥最坚硬的棱角,对准铆钉的边缘,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个斜向的凿击!
铛——嗤!
一声异响!
木锥的尖端因为巨大的力量瞬间崩断了一小块!但同时,那颗顽固的铆钉,终于被撬动了一丝微小的缝隙!
希望!
小艳精神一振,不顾虎口被震裂的疼痛,立刻换用木锥稍微完好的一端,插进那丝微小的缝隙,用尽全身力气,像撬动命运的杠杆一样,狠狠地撬!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锈蚀的铆钉在巨大的力量下,一点一点地被撬离了原位!
时间在无声的角力中流逝。
汗水流进小艳的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她的手臂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突突直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流。但她没有丝毫放弃的念头,眼中只有那颗正在松动的铆钉。
终于!
“噗”的一声轻响!
那颗锈死的铆钉,被她用木锥硬生生地撬了出来!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排风扇边框的一角,松动了!
小艳如法炮制,用崩断的木锥尖端和仅存的力气,又花了不知多久,终于将固定排风扇的另外三个角落的铆钉也一一撬开!
她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铁皮排风扇从墙洞里整个取了下来。一股带着机油和铁锈味的微弱气流从洞口涌了进来。
洞口后面,是覆盖着的、用来防鼠防虫的细铁丝网。
小艳伸出手指,触摸着那冰冷的铁丝网。网眼很小,很密,铁丝很硬。
她需要打开它。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根已经崩断、磨损严重的木锥。不行,木头太软了。
她需要更坚硬的东西。
她的视线在黑暗的囚室里疯狂搜索。
废弃的纱管……破凳子……更衣柜……突然,她的目光定格在墙角那堆废弃的劳保鞋上!
其中一只鞋的鞋尖,似乎有一小块加固的金属包头!
她扑过去,抓起那只破旧的劳保鞋。
果然,鞋尖处镶嵌着一块薄薄的、已经磨损变形的弧形铁片!
小艳用尽力气,甚至用牙齿撕咬,终于将那块边缘相对锋利的弧形铁片从破烂的鞋帮上扯了下来!
她握着这块冰冷、粗糙、带着橡胶臭味的铁片,再次站到排风扇洞口前。
她将铁片最薄、最锋利的边缘,对准细铁丝网的一个焊点,开始用尽全身力气,像拉锯一样,反复地、疯狂地切割!
嗤啦……嗤啦……
刺耳的声音在死寂的囚室里回荡。铁片摩擦着铁丝,迸出细小的火星,在黑暗中一闪即逝。
小艳的手臂机械般地来回运动,汗水早已浸透了她的后背,虎口的裂口被粗糙的铁片边缘磨得血肉模糊。每一次摩擦,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但她仿佛感觉不到,她的全部意志都集中在那个小小的焊点上。
铁丝网比她想象的更坚韧。铁片很快被磨钝,边缘卷曲。
小艳停下,急促地喘息着,看着那几乎没什么变化的焊点,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再次涌来。
难道真的要困死在这里?
不!
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根崩断的木锥,又扫过手中卷刃的铁片,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她迅速捡起木锥,用铁片卷刃的边缘,在木锥相对粗壮的一端,用力地、反复地刻划起来!
她不是在刻字,她是在用铁片当刻刀,用木锥当刻板,在坚硬的木头上刻出一道道深深浅浅、长短不一的凹槽!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和专注,仿佛不是在制作工具,而是在谱写乐章。
木屑簌簌落下。
很快,木锥的一端,被小艳用卷刃的铁片,硬生生刻出了一排奇特的锯齿!
那些锯齿大小不一,间距不等,但在她精准的力道控制下,每一个齿尖都带着锐利的锋芒!
这排木质的锯齿,在微弱的光线下,竟隐隐呈现出一种如同五线谱上跳跃音符般的奇异轮廓!
小艳握紧这根一端带着“音符锯齿”的特制木锥,再次对准铁丝网的焊点!
这一次,她用锯齿卡住一根铁丝,然后像拉动琴弓一般,用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来回地拉动木锥!
嘎吱……嘎吱……
不再是刺耳的摩擦声,而是变成了更有力的切割声!木质的锯齿在巨大的力量下顽强地啃噬着坚韧的铁丝!木屑和细小的铁屑同时飞溅!
小艳咬着牙,身体随着拉动而剧烈起伏,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斗。汗水混合着虎口渗出的鲜血,染红了木锥的握柄,也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突然!
“铮——!”
一声清脆的、如同琴弦崩断的锐响!
那根被反复切割的铁丝,终于应声而断!
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围绕着那个焊点,细密的铁丝网被小艳用这根自制的、带着“音符”锯齿的木锥,硬生生地锯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破洞!
一股带着车间特有气味、却无比自由的夜风,猛地从洞口灌了进来,吹拂在小艳满是汗水和血污的脸上!
她成功了!
然而,就在小艳心头刚刚涌起一丝绝处逢生的激动,准备继续扩大洞口时——
呜哇——!呜哇——!呜哇——!
凄厉刺耳、划破夜空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如同冰锥般骤然刺穿了更衣室的铁门!
那声音如此之近,如此之尖锐,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瞬间撕碎了夜的宁静!
警车!
不止一辆!
尖锐的警笛声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厂区,也狠狠拍打在更衣室冰冷的铁门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小艳握着那根染血的“音符木锥”,站在洞口灌入的夜风中,身体瞬间僵硬。
她望向那个象征着自由的破洞,外面是无边的黑暗,而警笛的红蓝光芒,已经透过高高的气窗铁栅栏,在更衣室斑驳的墙壁上投下闪烁不定的、令人心悸的明亮亮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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