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镇梅林县百货商店,这座曾经象征着计划经济和物质保障的庞然大物,此刻正经历着它最后的阵痛。
巨大的玻璃橱窗蒙着厚厚的灰尘,里面曾经精心陈列的搪瓷脸盆、暖水瓶、铁壳手电筒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几张用红纸黑字、墨迹淋漓写就的大字报,粗暴地贴在橱窗内侧:
挥泪大甩卖!清仓!清仓!一件不留!
暖水瓶!脸盆!搪瓷缸!布匹!统统三折起!
错过今天!后悔十年!
字写得张牙舞爪,透着一种末日狂欢般的歇斯底里。
商店大门敞开着,里面人声鼎沸,如同一个混乱的集市。
货架被推得东倒西歪,上面空空如也。地面上散落着破碎的包装纸、踩扁的纸盒、不知哪里来的菜叶子。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汗臭、廉价点心的油腻味,还有一种积压商品特有的、陈腐的霉味。
人群像疯了一样,挤在仅存的几个柜台前。
叫骂声、哭喊声、讨价还价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我的!那暖水瓶是我的!”
“挤什么挤!踩我脚了!”
“便宜点!再便宜点!这都豁口了!”
焦点集中在日用品柜台。
那里堆着最后一批库存的竹壳铁皮暖水瓶。瓶胆很多已经碎了,竹壳也有破损,但人们依旧像抢金子一样争抢着。售货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脸上毫无表情,机械地收钱、递货,任由人群自己哄抢。
梅小红站在二楼经理办公室的窗前,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楼下大厅这片混乱的、如同末日般的景象。
她穿着合体的灰色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脸上带着一种冰冷的疲惫。
她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印着名字——是最终确定的下岗职工名单。
“小红姐……”办公室门被推开,一个同样穿着西装、但显得很年轻的姑娘探进头来,脸色苍白,“王师傅……王师傅他……”
小红没回头,声音平静无波:“怎么了?”
“他……他把那包‘灭鼠灵’……吞了!”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惊恐,“就在楼下仓库门口!他说……他说他干了三十年,不能就这么……这么没了饭碗……要算工伤……赔钱给他孙子读书……”
小红握着名单的手指猛地收紧,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楼下大厅的喧嚣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的耳膜。王师傅那张老实巴交、总是带着憨厚笑容的脸在她眼前闪过。
再睁开眼时,小红眼中最后一丝波动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她猛地转过身,大步走向办公桌,一把抓起桌上的麦克风——那是连接着商店内部广播系统的。
她没有走向门口,而是径直回到了窗前,面对着楼下那片疯狂混乱的海洋。她推开窗,灼热的风裹挟着汗臭和喧嚣扑面而来。
她将麦克风凑到嘴边,冰冷、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煽动力的声音,通过悬挂在大厅各处的喇叭,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抢——到——就——是——赚——到——!”
她的声音通过扩音器被放大,带着金属的质感,冰冷地砸在每一个疯狂抢购的人头上。
人群有瞬间的停滞,无数张淌着汗、布满贪婪和焦灼的脸茫然地抬起来,望向二楼那个窗口的身影。
小红站在窗口,逆着光,身影显得有些模糊,但她的声音却如同冰锥般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还等什么?!资本主义来了!”
最后五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宣告般的快意!
轰——!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
本就濒临失控的人群彻底疯狂了!
“资本主义来了!快抢啊!”
“我的!都是我的!”
“别挡道!滚开!”
人群像决堤的洪水,更加疯狂地涌向仅存的几个柜台!推搡!撕扯!叫骂!一个抱着暖水瓶的男人被后面的人狠狠推倒,怀里的暖水瓶脱手飞出——
哐啷!!!!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暖水瓶狠狠砸在玻璃柜台上!厚实的玻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然后哗啦一声,彻底坍塌!晶莹的碎片如同冰雹般四下飞溅!
“啊——!”尖叫声四起。
被推倒的男人被玻璃碎片划伤了手臂,鲜血直流。旁边的人被飞溅的玻璃划破了脸。
但混乱没有停止!
踩踏发生了!
人们像没头的苍蝇,在碎玻璃和倒塌的货架间哭嚎、推挤、践踏!只为抢夺一个豁口的搪瓷盆,或者一个瓶胆碎裂的暖水瓶壳子!
小红站在二楼的窗前,冷眼看着楼下这片由她亲手点燃的地狱。广播麦克风还握在她手里,微微发烫。
她看到那个吞了老鼠药的王师傅,被几个人七手八脚地从仓库门口抬出来,脸色灰败,嘴角溢出可疑的白沫。有人在大喊:“快送医院!他吞的是耗子药!”
小红的目光扫过王师傅痛苦扭曲的脸,扫过楼下混乱的人群,扫过那些在踩踏中哭喊的面孔,最后,落在了自己手中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下岗名单上。
名单上,王师傅的名字赫然在列。
小红的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和同情。她深知王师傅的不易,他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的生计全靠他那微薄的工资。下岗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家庭的困境和焦虑。她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更加沉重,这份名单不再是简单的文字,而是活生生的人的命运。她紧握名单,决心要为这些即将失去工作的人争取到更多的帮助和补偿。她知道,这是一场艰难的斗争,但她愿意为了同事们的未来,勇敢地站出来。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嘲讽。
她松开手,那张承载着无数人命运和悲欢的名单,如同枯叶般飘落,打着旋儿,坠向楼下那片混乱与狼藉之中。
而就在她脚下的玻璃窗上,清晰地映出了商店外墙上,一个用鲜红油漆刷写的、巨大的、触目惊心的字:
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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