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冲突:资本狂潮对理想主义者的异化
深圳红荔路交易所的空气,浓稠得像一锅熬坏了的糖浆,黏稠里裹着化不开的焦灼。汗水顺着每个人的额角、下巴往下淌,在衣领上洇出深色的渍痕,再混着劣质烟草燃烧后的灰末,在闷热的空间里蒸腾成一股酸腐的气息。
小丽被裹挟在人潮里,像片被狂风卷进漩涡的枯叶,脚尖顶着前人的脚跟,后背抵着后来者的胸膛,每一次呼吸都要费尽全力,仿佛肺里塞着团浸了油的棉絮。
大厅里的嘶吼声从未停歇。
有人举着成捆的现金,红色的钞票边缘被汗水浸得发卷,像簇濒临枯萎的花;有人攥着认购证,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纸张被揉得皱巴巴的,边角都磨出了毛边。“给我深发展!”“我的号码呢?刚才还在手里!”咒骂声、哭喊声、因缺氧而急促的喘息声,在穹顶下撞来撞去,最后拧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轰鸣。
小丽感觉自己的耳膜在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筑巢。
玻璃大门的残骸还嵌在门框上,碎玻璃渣混着泥土、烟蒂和不知名的污秽,被无数双脚碾进水磨石地面,偶尔有光线扫过,便折射出细碎而冰冷的光,像撒了一地的碎刀片。
她左边的一个男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唾沫星子喷在她的胳膊上,黏糊糊的。男人却浑然不觉,只是一个劲地往前挤,嘴里还嘟囔着:“再往前点……就差一点……”
左手按在胸前口袋的力道又重了些。那硬纸壳的轮廓硌着肋骨,像块生了锈的铁片。
小丽能清晰地摸到上面凹凸的纹路——那是深发展原始股认购证的编号,尾号“088”。来深圳前,王芳用那只没装假肢的胳膊搂着她,说这号码是老天爷赏的,“088,发发发,咱姐妹俩,总得有一个能活出个人样”。王芳说话时,假肢的关节在裤管里轻轻摩擦,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像老式座钟的齿轮在转动。
右手心沁出的汗把红塑料凉鞋的带子泡得有些发软。
这是王芳塞给她的,半新的,鞋面上还沾着点洗不掉的泥渍。“深圳的太阳毒,柏油路能煎鸡蛋,别光脚走,地上碎玻璃多。”王芳蹲下来帮她试鞋时,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小丽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声音里带着点发颤的沙哑。
“滚开!深发展轮到我了!”一声嘶哑的吼叫突然在耳边炸开,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肤上。
小丽还没反应过来,侧后方就传来一股巨力,像被铁锤砸中了腰。她踉跄着往前扑,膝盖撞到前面一个女人的后背,女人“嗷”地叫了一声,回头瞪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像头被惹恼的母兽。
脚下突然一滑,像是踩在了打翻的豆油上。小丽低头,看见鞋面沾着片半透明的黏液,不知是别人吐的痰,还是谁打翻的汽水。
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她感觉脚踝被猛地一扯,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咬住。等她稳住身子,右手已经空了——那双红凉鞋,一只鞋带断了,另一只鞋底朝天,正被无数只脚踢来踢去。她想伸手去捡,可前后的人潮像堵密不透风的墙,她连弯腰的空隙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红凉鞋被一只穿着解放鞋的大脚踩住,鞋跟“咔嚓”一声断了,随即被卷进人缝,再也看不见了。
“操他妈的!”小丽咬着牙骂了一句,声音被淹没在嘈杂里。
她感觉眼角有点发涩,不是因为疼,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那是王芳用省了半个月饭钱买的鞋,王芳自己舍不得穿,说小丽年纪轻,穿红的好看。
赤脚踩在地面的瞬间,一股冰凉滑腻的触感顺着脚底窜上来,像有条蛇钻进了骨头缝。不是水。小丽的呼吸猛地顿住,低头去看——灰白色的水磨石上,印着个暗红色的脚印。
边缘已经发黑发皱,像片被揉过的枯叶,形状却小巧,脚趾的地方微微蜷着,像是个年轻女孩的脚型。脚印中心,有块指甲盖大的硬痂,颜色深得发暗,像颗凝结的血珠,死死钉在地上。
胃里突然翻江倒海,酸水直往喉咙口涌。
小丽赶紧别过脸,却撞见旁边男人的脸。他头发油腻得打了结,黏在额头上,眼珠红得像要渗出血来,嘴角挂着丝冷笑。“新来的?”男人的嘴几乎贴到她耳朵上,一股浓烈的烟臭味呛得她直皱眉,“这脚印有日子了。上礼拜,一个四川妹子,在这儿排了三天三夜,眼看就要轮到她,结果号被人偷了。”男人咂咂嘴,声音里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兴奋,“那妹子疯了似的往三楼跑,‘嗖’地一下就跳下来了,‘啪唧’一声,跟摔个西瓜似的!脑浆子溅得老远,血倒没多少,听说在楼下躺了半天才被抬走,都流干了。”
小丽的喉头一阵发紧,腥甜的味道从嗓子眼里冒出来。
她死死咬着嘴唇,逼自己抬起头。大厅正中央的电子屏幕亮得刺眼,深发展(000001)的数字在绿光里跳动,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每跳一下,下面的人潮就炸开一次——涨了,就有人把帽子往天上扔,扯着嗓子狂吼;跌了,就有人瘫在地上哭,用头撞着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
红绿交错的光打在人们脸上,把贪婪的笑、绝望的泪都染得诡异起来。有人脸上沾着不知是谁的血,有人嘴角挂着白沫,还有人死死盯着屏幕,眼睛一眨不眨,瞳孔里只剩下跳动的数字,像群被抽走了魂的木偶。
脚下的血渍还带着点没干透的黏腻,顺着脚趾缝往肉里钻。小丽感觉那暗红色正顺着脚底往上爬,爬过脚踝,爬过小腿,像条冰冷的蛇,缠得她喘不过气。
她想起王芳的假肢,想起那假肢关节处磨出的血泡,想起王芳说“在深圳,想挣钱,就得拿命换”。
人群又往前挪了挪,一股巨力推着她的后背,几乎要把她的骨头压断。小丽咬紧牙,左手更紧地按住胸前的口袋,那硬纸壳硌得她生疼,却让她莫名地踏实。
她赤着脚,踩过那个无名女孩的血脚印,一步一步,朝着那扇吞吐着希望和绝望的交易窗口挪去。
地面上的碎玻璃渣扎进了脚底,有点疼,但不厉害。小丽盯着前面人的脚后跟,那上面沾着片暗红的东西,不知道是血还是泥。
她突然想起王芳的红凉鞋,想起鞋面上那点洗不掉的泥渍。也许,那双鞋正躺在某个角落,被无数双脚踩烂,变成和地上的玻璃渣、烟蒂一样的东西。
“快了……快到我了……”小丽在心里默念着,声音轻得像缕烟。电子屏幕上的数字又跳了一下,这次是绿色的,涨了。
大厅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有人激动地抱住旁边的人,不管认不认识;有人哭得满脸是泪,却咧着嘴笑。
小丽被这股狂喜的浪潮裹挟着,往前又挪了一步。
脚下的血脚印被踩得很模糊了,那块深色的硬痂陷进了她的脚心。
小丽感觉不到疼,只觉得那点暗红像颗种子,正往肉里钻,要在她的骨头缝里生根发芽。
她知道,自己正踩着前人的血往前走,身后是望不见底的深渊,而前面,是所有人都在抢的、通往“好日子”的船票。
真他妈的疯啊。
小丽又在心里骂了一句,这次,声音里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也许是恐惧,也许是兴奋,又或者,是和周围所有人一样的、被什么东西烧得快要炸开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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