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时代的馈赠
合作社那简陋的仓库里，空气仿佛凝固了。空气微粒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柱中疯狂舞动，如同小丽此刻激烈冲撞的内心。
她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洗得发白、印着“康乐合作社”字样的工装，头发剪得极短、几乎可见头皮，脊背却习惯性微微佝偻着的男人。
他正费力地拖着一大捆沉重的棉布原料，裸露的小臂上青筋虬结，那曾经握笔杆、如今却显得粗糙笨拙的手指，正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是他。
真的是他。
陈志远。
尽管面目被风霜和困顿侵蚀得改了模样，尽管刻意压低了存在感，但那眉宇间的轮廓，那偶尔抬眼时一闪而过的、混杂着怯懦与某种偏执的复杂眼神，小丽绝不会认错。
一股混杂着恶心、愤怒、被冒犯的强烈情绪，像沸腾的岩浆，瞬间冲毁了小丽所有的理智堤坝。
她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已经先于大脑行动，一个箭步冲上前，狠狠一巴掌打掉了陈志远正准备扛上肩的另一捆布料。
“砰”的一声闷响，布料砸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
“陈志远！”小丽的声音尖利得划破了仓库的寂静，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颤抖，“你在这里做什么？！谁让你来的？！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跑到这里来？！”
陈志远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身体剧烈地一颤，下意识地就要往后躲，脑袋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那是一种长期处于弱势和恐惧中形成的本能反应。
他不敢看小丽，嘴唇嗫嚅着，发出几乎听不清的音节：“我……我……”
“滚！立刻给我滚出去！”小丽指着仓库大门，胸口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的钱，你的赎罪，我一样都不需要！看见你我只觉得恶心！别用你的脏手碰这里的东西，别玷污了这个地方！”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充满了绝对的厌恶和驱逐意味。
几个正在远处干活的工人被惊动了，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惊疑不定地望过来，交头接耳，却不敢靠近。
陈志远的脸在灰尘弥漫的光线里变得惨白，他依旧不敢抬头，双手无措地在工装裤上搓着，像个做错了事被当场抓获的孩子，卑微而狼狈。
半晌，他才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找个地方……干活……吃饭……”
“吃饭？哪里不能吃饭？非要跑到我姐姐的地方来？陈志远，你玩这种把戏有意思吗？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觉得你洗心革面了？就能弥补你过去那些烂事？！”小丽的怒火更炽，她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我告诉你，不可能！你在我这里，信用早已破产！永远都是零！你现在立刻消失，否则我马上报警！”
就在这时，听到动静的周建国和小艳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小艳看到眼前剑拔弩张的景象，尤其是见小丽那副几乎要吃人的模样，吓得脸都白了，连忙上前拉住小丽的胳膊：“妹子！小丽你冷静点！别这样……”
周建国则快步走到陈志远身边，用身体稍稍隔开他和小丽，眉头紧锁，对着小丽低声道：“小丽，有什么事出去说，这里人多眼杂。”
“出去说？有什么好说的！”小丽甩开小艳的手，怒视着周建国，“建国！你明知道他是谁！你怎么能让他进来？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你知道他过去都干了些什么吗？你这是引狼入室！”
周建国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他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小丽，我知道你生气。这事是我办的欠考虑。但他……他来找我的时候，确实很惨，身上带伤，几乎身无分文，说是……说是提供了证据，换了个机会，但需要找个地方安身，绝对不惹事……我看他样子确实像是想重新做人，合作社也正好缺个能吃苦的仓管，我就……”
“他想重新做人？”小丽气得几乎笑出来，“狗改不了吃屎！他的话能信，母猪都能上树！他今天能偷偷摸摸进来当仓管，明天就能把合作社的老底都偷出去卖了！你忘了他是怎么坑我的？忘了327事件了？忘了阿强差点被他害得坐牢了？！”
小丽的连声质问，像鞭子一样抽打在空气里，也抽打在陈志远身上。
他猛地哆嗦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几乎要缩进肩膀里。
“小丽，求你了，别说了……”小艳看着陈志远那副样子，又看看暴怒的妹子，心里五味杂陈，只能苦苦哀求。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卷着尘土，停在了合作社简陋的院门外。
车门打开，李国庆穿着一件灰色的确良短袖衬衫，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走了下来。他显然是听到了里面的动静，脸色严肃地快步走进仓库。
“怎么回事？”李国庆的目光扫过现场，立刻明白了七八分。他先是看了小丽一眼，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目光落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陈志远身上，眉头皱得更紧。
“李主任，你来得正好！”小丽像是找到了主持公道的人，立刻转向李国庆，语气激动，“这个人，陈志远，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是不是应该待在监狱里？他现在跑到我二姐的合作社来，到底想干什么？你们到底是怎么安排的？”
李国庆没有立刻回答小丽，而是走到陈志远面前，沉声问道：“陈志远，你自己说，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在指定的安置点，跑到这里来？”
陈志远身体又是一颤，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眼神躲闪，不敢看任何人，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指定的地方……活重……钱少……还……还总被人指指点点……我……我听说这里……这里收留不容易的人……我就……就想来试试……周经理……周经理他心好……”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充满了卑微的乞怜和一种走投无路的茫然。这番说辞，配上他那副惨状，确实很容易博取像周建国这样经历过起伏、心肠又软的人的同情。
李国庆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
然后，他转向小丽，语气缓和了一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官方态度：“小丽，你的心情我理解。陈志远的情况比较特殊，他提供的线索确实很有价值，涉及到跨境经济犯罪，上面很重视。他的安置，是经过考虑的，有相应的监管措施。他选择离开指定地点，私自跑到这里来，是他的错误，我会处理。”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周建国和小艳，又补充道：“不过，既然来了，合作社也确实需要人手，只要他遵守规矩，老老实实干活，不再惹是生非，暂时留在这里，也……未必完全不行。毕竟，给出路，也是政策。”
“给出路？”小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席卷了她。她感觉自己和这些人仿佛活在两个世界。他们看到的是“给出路”、“政策”、“监管”，她看到的却是潜在的危险、过往的伤害和无法磨灭的背叛。
“李国庆！你……”她还想争辩，却发现自己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李国庆抬手制止了她，目光变得深沉而意味深长：“小丽，大局为重。有些事，尘埃尚未落定，需要时间。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有时候，比让他流落到外面看不见的地方，更……稳妥。”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小丽的愤怒之中，让她瞬间冷静了一丝。
她听出了李国庆的弦外之音：陈志远还有用，关于何启明、关于蓝海科技的调查可能还在深水区，需要他这个“鱼饵”或者“证人”保持某种“可用”状态。
所谓的“监管”和“给出路”，背后是更复杂的权衡和布局。
她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她厌倦了这些算计、这些交易、这些隐藏在温情脉脉面纱下的冰冷现实。
她只想离这一切远远的。
她不再看陈志远，也不再看李国庆，而是转向小艳和周建国，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沙哑和冰冷：“好，你们要留他，是你们的事。但我把话放在这里，这个人，和我梅小丽，以及我的家人，再无任何瓜葛。他若是在这里惹出一点麻烦，做出任何一点对不起合作社、对不起你们的事情，我绝不会放过他，也不会再顾念任何人的情面！”
说完，她猛地转身，不再有丝毫留恋，大步朝着仓库门外走去。阳光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小艳看着小丽决绝的背影，又看看一旁卑微如尘土的陈志远，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堵得难受。周建国叹了口气，拍了拍陈志远的肩膀，语气复杂：“先去干活吧。记住小丽的话，也记住我的话，这里，是给你重新开始的机会，不是让你胡来的地方。”
陈志远猛地点头，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更加卖力地、近乎自虐般地扛起那捆沉重的布料，蹒跚着走向仓库深处。
李国庆看着小丽离去的方向，眼神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似乎暂时被压了下去，但那股暗流，却已在每个人心底留下了深刻的划痕。
几天后，省城一年一度的经贸招商盛会开幕。
作为县域经济的突出代表，梅家三姐妹都收到了邀请。
小红带着她精心准备的“县域商业综合体”规划书，小艳带着合作社最新研发的“保健袜”和一系列手工布艺样品，小丽虽然心情仍未完全平复，但也强打精神，带着电子厂新获得的一项国家专利技术资料，来到了省城。
招商会现场人头攒动，彩旗招展，充满了九十年代末特有的、蓬勃而热烈的气息。
各地的企业、商家、政府官员汇聚一堂，寻找着合作与发展的机遇。
小红在乡村振兴主题展区，向来往的客商和领导介绍她的“梅记百货”如何带动本地就业、消化农产品的模式，她提出的“县域商业生态闭环”概念，引起了省商务厅一位处长的浓厚兴趣。
“梅经理，你这个想法很好啊！不是简单开超市，而是搭建平台，激活内生动力，这正是我们目前鼓励的方向！”处长拿着她的规划书，频频点头，“我们厅里正在筛选‘乡村振兴示范项目’，我看你们梅记百货很有潜力，可以重点申报一下！”
另一边，小艳的展位前也围了不少人。
她那充满乡土气息又兼具实用性和美观的手工产品，尤其是那双据说加入了中药成分、能缓解疲劳的“保健袜”，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恰逢上海世博会筹备机构的人员也在现场物色特色展品，一位负责人拿起一双绣着精美梅花的袜子，仔细端详，连连称赞。
“这是纯手工制作的？技艺很精湛啊！这个理念也好，传统工艺加上健康功能。”负责人对小艳说，“我们世博会正在征集能体现中国特色、尤其是基层创新和人文关怀的非遗产品和项目，你们这个‘梅家云绣’合作社，非常符合我们的要求！有没有兴趣参加后续的遴选？”
而小丽的展位，则更多是技术流的企业家和投资方关注。
她那项关于电子元器件节能降耗的国家专利证书，摆放在显眼位置。虽然电子厂规模不算顶尖，但能在核心技术上获得突破，足以让人刮目相看。
好几家省内外的大型电子企业都表达了合作或技术购买的意向。更让她意外的是，评奖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专门找到她，通知她的这项专利，入选了本届招商会的“专利金奖”候选名单。
站在熙熙攘攘的会场中央，看着周围那些肯定和赞赏的目光，听着那些充满机遇的对话，三姐妹都有些恍惚。
几天前在老宅的争执、仓库里的冲突、以及那些关于去与留的迷茫和挣扎，在此刻盛大而充满时代感的场域里，仿佛被暂时冲淡了。伟大的改革时代，如滚滚向前的长江水，浩浩荡荡，改变了百姓生活，也改善了百姓生活。
而她们三，在时代浪潮中，勇敢搏击，凭借着自己的坚持、智慧和汗水，竟然真的在这片曾经被母亲视为“穷窝”的土地上，闯出了一片天地，获得了来自时代和官方的认可。
傍晚，招商会主办方举办了一场小型的交流晚宴。
三姐妹意外地被安排在了主桌附近。省电视台经济频道的知名主持人也在席间，她显然做足了功课，端着酒杯走了过来，笑容亲切。
“您就是梅小红经理吧？这位是梅小艳厂长？这位是梅小丽总？”主持人准确地说出了她们的名字和身份，笑着对她们说，“今天可是听到不少关于你们梅家三姐妹的传奇故事啊，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寒暄过后，主持人或许是出于职业敏感，或许是感受到了某种时代叙事的需求，她看着三姐妹，问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却直指核心的问题：
“梅经理，梅厂长，梅总，我很好奇，听说前段时间，你们家里也有过关于出国发展的讨论？面对当时的选择，和今天取得的这些成绩，如果现在再让你们重选一次，你们还会坚持留下吗？”
宴席上的说笑声似乎瞬间安静了一些，周围几桌的人都若有若无地看了过来。
小红、小丽、小艳相互看了一眼。那一刻，仓库里陈志远卑微的身影、母亲泪眼婆娑的劝说、小梅叛逆的眼神、以及眼前这滚烫的、充满机遇的现实，在她们脑海中交错闪过。
没有犹豫，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声音清晰而坚定，穿透了晚宴的喧嚣：
“这里，才是我们的战场。”
话音落下，周围响起了善意的、赞赏的掌声。主持人了然地笑了，举起酒杯。
三姐妹也举起了杯，玻璃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一刻，她们眼中都有光闪烁。那不仅仅是对过往选择的肯定，更是对脚下这条虽然艰难、却越走越宽的路的坚信。
时代的馈赠，或许会迟到，但从未辜负那些真正扎根于斯、奋斗于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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