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五那块硬如铁石的杂粮饼,如同法官最终的判决书,将凹地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微末的希望也敲得粉碎。一种比死亡本身更加磨人的寂静,如同粘稠的沼泽,缓缓地淹没了这群最后的袍泽。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个人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似乎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耗尽体内本就所剩无几的热量。绝望不再是暗流,而是化作了实质的、冰冷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他们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几乎丧失。
老卒张叔不再喃喃自语,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彻底失去了焦距,空洞地望着身前那片被血色浸染的冻土,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僵卧于此、被乌鸦啄食的最终结局。王五烦躁的踱步也停了下来,他像一尊泄了气的石雕,无力地靠在岩壁上,脸上的狰狞刀疤下,肌肉因无声的咬牙而紧绷抽搐,那是困兽在面对无法挣脱的牢笼时,所能做出的最后一点不甘的姿态。而角落里的少年小石头,连压抑的呜咽也停止了,他的泪水似乎已经冻结在了眼眶里,只剩下小鹿般惊恐而茫然的眼神,在这片灰败的世界里无助地打量着。
时间,在这死寂的氛围中失去了意义。朔风依旧在耳边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和破碎旗帜的布条,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为他们提前奏响的葬歌。
然而,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寂之中,一种全新的、不祥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悄然打破了这绝望的韵律。
那声音起初极其微弱,与其说是被听到,不如说是被身体所感觉到的一种细微的震动,从冰封的大地深处隐隐传来。它规律、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顾昭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的身体比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那是在无数次潜伏与反追踪任务中锤炼出的、早已融入骨血的本能。他几乎是在声音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偏过头,耳朵紧贴着冰冷的岩壁,将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听觉之上。他的眼神,在一瞬间就褪去了所有的迷茫与虚弱,变得如同在暗夜中锁定了猎物的鹰隼,锐利得令人不敢直视。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是马蹄声!不止一匹,而是一支小队,他们正以一种巡逻式的、悠闲的步伐,踏过这片凝固的血河。
那声音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还混杂在风声中难以分辨,但对于那个叫张叔的老卒而言,这声音却像是直接敲响在他灵魂深处的丧钟。他那张本就灰败的脸,在听清这声音的瞬间,“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比地上的积雪还要白上三分。他那空洞的眼神里,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恐惧所填满,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连嘴唇都在哆嗦。
“马……马蹄声……”他用一种漏风般的声音嘶声道,每一个字都带着牙齿打颤的碎音,“是……是建奴的哨骑!不会错的……这个时辰,这个动静……他们是来打扫战场的!是来……是来割咱们首级的!”
“割首级”这三个字,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狠狠地劈进了在场每一个幸存者的脑海里。这并非虚言,后金军功以首级计算,战后派遣哨骑清扫战场,补刀并割下未死明军的头颅领赏,是他们由来已久的残酷传统。这意味着,敌人不是路过,他们的目标,正是他们这些还喘着气的活人!
恐慌,如同最猛烈的瘟疫,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便在这小小的凹地里轰然炸开。
“哇——”角落里的小石头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他像个受惊的孩子一样,不顾一切地大声哭了出,鼻涕眼泪瞬间糊满了那张稚嫩的脸庞。
“跑!快跑啊!”一名士兵手脚发软地尖叫起来,他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双腿却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试了几次都狼狈地摔了回去。他的举动像是点燃了导火索,另外几名精神早已崩溃的士兵也骚动起来,手忙脚乱地想要逃离这个在他们看来已经暴露的藏身之所。
“都他娘的别动!”王五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把就将身边那个最先想要逃跑的士兵死死按在地上。他用尽全身力气低吼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变形:“跑?你告诉老子往哪儿跑?!在这平坦的河谷里,咱们这两条腿跑得过人家四条腿的畜生?跑出去死得更快!你想让咱们都给你当靶子吗?!”
他的咆哮暂时镇住了一片混乱,但谁都看得出来,他眼中同样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惧与绝望。他不是不害怕,只是他比那些只想逃跑的人更清楚,逃跑,是死得最快的一种方式。可是,不跑,又能怎么办?留在这里,像待宰的羔羊一样,等着那些刽子手找到他们,然后微笑着割下他们的头颅吗?
就在这片混乱与恐慌的漩涡中心,顾昭却显得异常的冷静。不,那不是冷静,那是一种在生死压力下被激发出的、极致的专注。外界的哭喊、咆哮和骚动,仿佛都变成了他耳边的背景音,他锐利的目光快速地扫过周围嶙峋的巨石,崎岖的河岸,以及远处依稀可见的枯萎灌木丛,他的大脑正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运转着,将周围的地形地貌迅速在脑海中构建成一幅三维战术地图。
他一把抓住身边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的老卒张叔,那只手,稳定而有力,像一把铁钳,让张叔那剧烈的颤抖都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
“别慌!”顾昭的声音低沉而急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清晰而充满力量,“这附近的地形你比我熟,告诉我,哪儿有可以立刻藏身、又能方便我们动手伏击的地方?”
动手伏击?
张叔被顾昭这句石破天惊的话问得一愣,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了顾昭那双燃烧着火焰般的、冰冷的眼睛。那是一双他从未在任何一个明军士兵眼中看到过的眼神,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只有一种如同饿狼般的、疯狂而冷静的杀意。他一时间忘了恐惧,大脑在一片空白中,竟然真的顺着顾得的问题开始思考。
“动……动手?”他结结巴巴地反问,但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向了北面的一个方向,“往……往北走,大概半里路,那儿……那儿有一道被夏天的雨水冲出来的深沟,足有一人多深。沟的两边……都长满了半人高的枯黄灌木……是能藏人……”
说到这里,他仿佛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也明白了顾昭那疯狂的念头,他猛地摇头,脸上的恐惧再次占据了上风:“可……可是,总爷……我们……我们就剩下这点残兵败将,人人带伤,怎么敢……怎么敢跟那些如狼似虎的建奴哨骑动手啊?那不是送死吗?”
顾昭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只是松开张叔,缓缓站直了身体,冰冷的目光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狼王,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也扫过他们手中那些可怜的兵器——张叔手中半截的断矛,王五腰间还算完好的腰刀,以及其他人手中那些卷了刃的佩刀和破损的盾牌。
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了,仿佛每一下都踏在众人的心脏上。
“躲,我们能躲多久?那条沟壑能藏住我们一时,但他们的军犬能把我们像兔子一样揪出来。”顾昭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跑,就像王队正说的,我们谁也跑不过战马。一旦被发现,我们就是活靶子。”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那双锐利的眼眸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躲是死,跑也是死。既然横竖都是死,那为什么不在死前,拉上几个建奴垫背?”
“想活命的,”他举起手中那柄从死人堆里拔出的腰刀,刀锋在铅灰色的天光下,闪烁着森然的寒光,“就跟我赌这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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