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踏入那座禅房时,鼻尖先撞上一股陈旧的檀香,混着松烟墨的冷味,像浸了百年雪水的砚台。窗纸破了个洞,风钻进来掀起案上的宣纸,哗啦啦作响,倒像是谁在暗处翻着旧账。
禅房不大,正中摆着张梨木棋桌,桌面上沟壑纵横,积着层薄灰,却在棋盘纹路里透着油亮——显是被人常年摩挲。黑白棋子散落其间,黑子压着白子的“眼”,白子困着黑子的“势”,分明是盘未终的残局,却僵得像两具钉在原地的尸骸。
“施主请坐。”
声音从佛像后飘出来,裹着些微咳嗽。沈醉转头,看见个老和尚端着个缺角的瓷碗,慢慢从阴影里挪出来。和尚穿的僧袍打了七八个补丁,颜色褪成了灰扑扑的月白,唯有眉心一点朱砂,红得像是刚从血里捞出来。
沈醉没坐,指尖在棋桌边缘敲了敲,木屑簌簌往下掉。“这棋,下了多久?”
老和尚把瓷碗放在桌上,碗里是半盏残茶,茶叶沉在底,像些蜷着的死虫。“记不清了。”他眯起眼,眼尾的皱纹比棋盘的纹路还深,“许是三年,许是三十年。”
沈醉笑了,笑声撞在墙上弹回来,带着点铁锈味。“出家人不打诳语。”他俯身拈起枚黑子,棋子凉得像块冰,“黑棋占了天元,却被白棋断了后路,分明是三个月前才停下的手笔——这松木棋盘渗了汗渍,三个月刚好发灰,再多一日,就该发霉了。”
老和尚的眼皮颤了颤,没接话,只是用枯瘦的手指去拨那枚白子。指尖刚触到棋子,突然像被针扎似的缩了回去——白子底下,竟压着根极细的银线,线尾拴着个指甲盖大的木牌,上面刻着个“影”字。
沈醉的眼神冷了下来。影阁的记号。
“施主认识这东西?”老和尚突然开口,声音里没了刚才的浑浊,倒像淬了冰的钢针。
“谈不上认识。”沈醉松开棋子,黑子落回原位,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只是杀过几个带这记号的人。他们的血,染红过比这棋盘更大的地方。”
老和尚抬眼看向他,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像鹰隼盯着猎物。“施主可知,这盘棋的赌注是什么?”
“无非是人命。”沈醉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窗外是片竹林,竹叶被风吹得哗哗响,倒像是有无数人在暗处磨牙。“影阁的买卖,从来只赌两样东西——活人的命,死人的嘴。”
老和尚突然笑了,笑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抽气。“施主果然是明白人。”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放在桌上,“那施主敢不敢,接下这剩下的棋局?”
油纸包打开的瞬间,沈醉的瞳孔缩了缩。里面不是金银,不是密信,而是半块玉佩,玉质暗沉,上面刻着半个“衍”字——正是天机阁的信物。他之前在乱葬岗捡到的那半块,拼起来刚好是个完整的“衍”字。
“三个月前,有个戴青铜面具的人来下棋。”老和尚的声音压得很低,“他说,谁能解开这棋局,就把另一半玉佩给谁。可他下到一半,突然就不见了,只留下这枚银线木牌。”
沈醉拿起那半块玉佩,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玉佩触手生温,竟像是活人身上的体温。“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玄色。”老和尚的声音有些发飘,“袖口绣着北斗七星,走路时,靴底总发出‘咔嗒’声,像是藏了什么硬东西。”
沈醉的心头猛地一跳。是天机阁的“天枢”。他上次在破庙遇到的那个面具人,靴底确实有异动,当时只当是暗器,现在想来,倒像是某种机关。
“施主想接这棋局吗?”老和尚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的诡异,“接了,就不能反悔。输了的人,要留下一样东西。”
“留什么?”
“留眼睛。”老和尚指了指自己的双眼,眼白浑浊得像蒙了层雾,“或者,留舌头。选一样。”
沈醉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大师倒是直白。”他转身走到棋桌前,重新拈起那枚黑子,“可我沈醉下棋,从来只赢不输。若我赢了呢?”
“赢了,”老和尚的嘴角咧开个古怪的弧度,“就告诉你,三个月前,那个戴面具的人,在这禅房里,说了句什么话。”
沈醉的指尖顿了顿。他突然注意到,棋盘的角落里,有个极浅的刻痕,像是用指甲划出来的,形状扭曲,倒像是个“死”字。
风从窗洞钻进来,吹得烛火猛地一跳,墙上的人影瞬间拉长,像只张开翅膀的鬼。
沈醉落下黑子,声音冷得像冰:“开始吧。”
老和尚拈起白子,指尖抖得厉害,却落得极稳。白子落在棋盘边缘,看似无关紧要,却断了黑子的退路。“施主可知,这棋局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沈醉的黑子紧随其后,直逼白子的腹地。
“叫‘往生’。”老和尚的声音幽幽的,“黑棋是阳间,白棋是阴间,谁占了对方的‘心’,谁就能赢。”
沈醉挑眉。“那大师是想让我死,还是想让我活?”
“出家人不渡活鬼。”老和尚落下第二子,“施主是活是死,全看自己的棋路。”
棋局渐紧。沈醉的黑子攻势凌厉,步步紧逼,像他惯常的杀人手法,招招都往要害上戳。而老和尚的白子却慢悠悠的,看似散乱,实则处处设伏,像张越收越紧的网。
半个时辰过去,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密,空气里的檀香似乎也变得粘稠,像化不开的血。沈醉的额角渗出细汗,滴落在棋盘上,晕开一小片灰痕。他发现自己的黑子看似占优,实则已陷入重围,只要老和尚再落一子,就能将他的“心”彻底封死。
“施主,该你了。”老和尚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催促。
沈醉盯着棋盘,指尖的黑子迟迟没有落下。他突然想起惊蛰临死前的眼神,也是这样,看似绝望,实则藏着条生路。
生路……
沈醉的目光扫过棋盘边缘,那里有枚被忽略的白子,孤零零地落在角落,像个被遗忘的死人。他的眼睛突然亮了。
“大师,这枚子,是废子吧?”他指着那枚白子,声音里带着点笑意。
老和尚的眼皮跳了跳:“棋局里,没有废子。”
“哦?”沈醉突然将手里的黑子落在那枚白子旁边,恰好形成一个新的“眼”。“那这枚废子,现在就是我的生路了。”
老和尚的脸色瞬间变了。沈醉这一步看似荒唐,却硬生生在绝境里凿出条缝——那枚白子被黑子利用,反而成了破解重围的关键。
“你……”老和尚的手指抖得更厉害了,枯瘦的指尖几乎要戳进棋盘里。
沈醉看着他,笑容里带着点残忍:“大师,该你了。再不落子,你的白棋,就要全军覆没了。”
老和尚盯着棋盘,看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像张变幻不定的鬼面。突然,他猛地抬手,将桌上的棋子一把扫落在地!
黑白棋子滚落一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骨头在碎裂。
“你赢了。”老和尚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可你知道吗?三个月前,那个戴面具的人,也下到了这一步。”
沈醉的心头一紧:“他说了什么?”
老和尚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精光。“他说……”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钻进沈醉的骨缝里,“‘衍密码的钥匙,在会流血的石头里’。”
会流血的石头?
沈醉还想再问,老和尚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用袖子捂住嘴,等咳嗽停下时,沈醉看见他的袖口渗出了暗红的血。
“施主,走吧。”老和尚挥了挥手,转过身,慢慢挪回佛像后的阴影里,“禅房要关门了。”
沈醉捡起地上的半块玉佩,揣进怀里。他走到门口,突然回头,看见老和尚正弯腰捡那些散落的棋子,月光从窗洞照进去,刚好落在他的僧袍后心——那里,竟有个针孔大小的血洞,正慢慢渗出暗红的血珠。
像极了被某种细针穿过的痕迹。
沈醉的眼神冷了下来。他轻轻带上禅房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像句没说完的遗言。
刚走出禅房,一阵狂风突然卷着沙石袭来,吹得他睁不开眼。等风势稍歇,他回头看向禅房,却发现那扇门不知何时已经紧闭,门缝里没有一丝光亮,静得像座坟墓。
而门楣上的那块匾额,原本写着“静心禅房”,此刻“静”字的右半边,竟被什么东西啃噬过似的,缺了个角,看起来像个“争”字。
争心禅房。
沈醉的指尖在袖中攥紧了那半块玉佩,转身往寺外走去。刚走到庭院,就看见两个小和尚抬着口薄皮棺材,匆匆从他身边走过。棺材很轻,像是空的,却在石板路上留下断断续续的血痕。
“师父,这禅房里的老和尚,真的圆寂了?”一个小和尚的声音怯怯的。
“嘘,别乱说。”另一个小和尚压低声音,“方丈说,他是坐化了,死前还留了句偈语呢……”
后面的话被风吹散,沈醉却听得心头一震。
老和尚死了?就在他离开的这片刻功夫?
他猛地回头看向禅房,那扇紧闭的门依旧静悄悄的,只是门缝里渗出的,不再是檀香,而是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像极了影阁杀手常用的“蚀骨”毒。
而那两个抬棺材的小和尚,袖口都绣着个极小的“天”字,藏在灰布僧袍的褶皱里,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天机阁的人。
沈醉的眼神瞬间变得像淬了冰的刀。他慢慢转过身,朝着寺外走去,脚步沉稳,像头蓄势待发的狼。
他知道,这场棋局,根本就没结束。
而那个“会流血的石头”,或许就是下一局的赌注。
走到寺庙门口时,沈醉看见门槛上放着片枯叶,叶面上用针尖刻着一行字:
“后山石佛,今夜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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