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宋少轩早早起身，与齐兆林将合作细节逐一敲定，白纸黑字签了协议。刚吩咐张广去购置返京车票，门外便来了不速之客。
关淑怡将来人引至客厅奉茶，转身上楼寻到宋少轩，压低嗓音道：“是山本宽，东洋商会的。外头都说此人手段不干净，谈生意时需得多留个心眼。”
宋少轩心头一沉！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东瀛人此番前来所图为何，他心中已然明了八九分，无非是想在化工厂分一杯羹。
若在往日，他定会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但如今经杨安华一番点拨，他早已洞悉其中关窍：与东瀛人合股未尝不可，反倒要诱其步步深入，让他们自以为得计地蚕食股权，最终占据大头。
这盘棋，杨安华跟他分析的透彻，侵略既成定局，何不将计就计？东瀛败象早埋于此：这些人惯耍小聪明，却无大格局；只盯着眼前蝇头小利，却看不清时代洪流。
待他们兴师动众全面侵华时，才会惊觉关外与东三省根本是两码事。到那时已是民国二十余年，政府早将能卖的资产尽数抵押，企业多与西洋资本挂钩，民营实业凋零，产品单一，百姓困苦，烟土反倒成了支柱产业。这片土地能榨取的利益，根本填不满战争这个无底洞。
想到这里，宋少轩整了整衣襟。既如此，便按杨先生指点的路数周旋：明面上佯装合作，暗地里加紧培养技术骨干，将核心产业渐次南迁。待时机成熟，这些看似光鲜的北方产业尽可抛给东瀛人，届时只需一声令下，设备尽毁，人员转移，留给他们的不过是一片废墟。
“请山本先生稍候。”他朝关淑怡微微颔首，步履从容地向楼下走去。
山本宽名义上是津门东洋商会的会长，实则还暗中兼任黑龙会当地副会长。此人留着寸寸直立的短发，一张圆脸本生得凶悍，却偏要架一副金丝眼镜，强扮出几分斯文模样。六尺高的敦实身板像座黑塔，站在那里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
今日他特意穿了一袭深色和服，一见宋少轩便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宋桑，久仰大名。早想在京城拜访，可惜一直未能如愿。得知您移驾津门，特来叨扰，还望见谅。”
他双手奉上一个精致的礼盒，“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请您务必收下。”
宋少轩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连忙上前虚扶：“山本先生太见外了，快请坐请坐。您这样的人物光临寒舍，该是我说荣幸才对。”
他一边斟茶一边笑道，“咱们生意人最重实际利益。您这样的财神爷上门，我高兴还来不及。不知这次有什么好生意要关照小弟？”
山本宽镜片后的眼睛微微一亮，心中暗忖：果然和大多华夏人，是个见了洋人就迫不及待趋炎附势的。
面上却笑得更加和煦：“宋桑真是爽快人，我就喜欢和您这样的明白人打交道。”他稍稍前倾身子，压低声音，“听说您正在津门布局。英吉利洋行的李买办已经与您合作，昨日齐家又为了您抛售战争债券。既然大家都在谈合作，不知可否算在下一份？”
“噢，这件事还在筹划中，”宋少轩笑容不变，语气轻松，“我这不正要赶回京城发行债券吗？手头资金确实有些周转不开，就想着筹一笔款子，再投到这些实业里来。”
“何必如此周折？”山本宽立刻倾身向前，语气热切，“我们商会完全可以助您一臂之力。只要您点头合作，资金根本不是问题。”
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显得诚恳无比，“请您相信我的诚意，我这边资金充沛，钱，不是问题。”
“哦？”宋少轩故作疑惑，微微挑眉，“不知会长想怎么合作？您可能有所不知，这些生意不是我一人说了算，背后还有几位合伙人。您不妨具体说说，我也好和他们商议。”
山本宽见他入套，不再遮掩，压低声音亮出底牌：“很简单。我们商会对永利化工、宋氏碱业、联合电厂，以及眼下正在建设的氯气净水厂……都很感兴趣。不知宋桑是否愿意让我们参一股？”
宋少轩面色不变，只微微蹙起眉头，显出几分凝重：“这事关系太大，我不敢随口应承。确实得和几位合伙人好好商量。”
他话锋一转，给出一个看似可行的方案，“这样，明天我打算先用联合电厂三成股份作押，发行六十万大洋的债券，应付眼前的项目。眼下倒还不必动用额外资金。”
“何必多此一举！”山山本宽终于失去耐心，伪装的和善褪去，圆脸上的敦厚瞬间被精明取代，“我们商会愿意直接出六十万日元，买下这些股份。宋桑，您意下如何？”
宋少轩沉默下来，垂下眼睑，久久不语，只留下满室令人窒息的安静，仿佛真的在艰难权衡。
“宋桑，若您应允这个条件，”山本宽见他犹豫，立刻趁热打铁，“我还可以额外为您提供一笔三十万日元的贷款，三年免息。您看如何？”他镜片后的目光紧盯着宋少轩，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宋少轩沉吟片刻，面上恰到好处地显露出在巨大利益前的挣扎与权衡，最终仿佛下定了决心：“这……好吧。”
他不能答应得太爽快，必须一步步引对方深入。他心知肚明，东洋人此举意在掌控经济命脉，尤其是电厂这一关键设施。
但他心中自有底气。电厂扩建后，不仅要为自家的电解池供电，更承担了部分租界的用电需求。这盘棋，可不是东洋人想怎么下就能怎么下的。
见宋少轩点头，山本宽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这第一步总算成功，只待资金投入，便能像楔子一般打入核心，进而图谋其他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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