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气息，源自西荒城中心一座冲天而起的金色巨碑。
碑名“金榜”，其上人名如星辰流动，每一次闪烁，都引得全城百姓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呐喊。
林风的目光穿过鼎沸的人潮，落在那些百姓身上，他们的眼神并非敬仰，而是一种近乎癫狂的渴求，仿佛那金榜之上，篆刻着他们生命的全部意义。
就在这时，金榜顶端，一个名字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压过了其余所有。
“王腾！王腾登顶了！”
人群彻底沸腾。
一名身形枯槁的中年男子被一股无形之力托举至半空，他沐浴在金光之中，脸上是极致的狂喜与解脱。
他嘶哑地狂笑着，向着下方无数双羡慕嫉妒的眼睛宣告：“我赢了！我终于赢了！胜天会万岁！”
然而，笑声未落，他猛地一僵，随即如断线风筝般坠落。
一口浓稠的黑血自他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冰冷的石板上，冒起阵阵青烟。
他的身体在地上剧烈抽搐，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生命气息瞬间消散。
人群的欢呼戛然而止，却无人上前，只是用一种夹杂着恐惧与惋惜的眼神看着，仿佛在看一件耗尽了所有价值的祭品。
林风的神识悄然扫过那具尸体，眉头微蹙。
男子的五脏六腑早已萎缩如干柴，经脉更是寸寸断裂，仿佛被某种霸道的力量反复碾过，榨干了最后一丝生机。
这根本不是修炼登顶的喜悦，而是饮鸩止渴后的必然结局。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些狂热信徒腰间的丹药瓶上，上面刻着两个字——胜力。
不远处，一阵压抑的哭声和严厉的斥责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个年轻的母亲正抱着一个约莫五岁的孩童，孩子面黄肌瘦，正试图从母亲怀里挣脱，去搬动一块比他还高的练功石。
“虎儿，求你了，先歇一歇，喝口奶再练吧……”母亲泪眼婆娑，苦苦哀求。
旁边一名身着胜天会服饰的导师模样的男子冷哼一声，一脚踹在母亲身上，将其踹倒在地。
“妇人之仁！五岁断奶，方能激发求胜之心！你这般溺爱，是想让他输在起跑线上吗？软母生弱子，败种当除！”
孩童看着倒地的母亲，他不再看母亲一眼，咬着牙，用稚嫩的肩膀死死抵住那块沉重的练功石，口中喃喃念着：“我要赢……我一定要赢……”
林风眼中的那一丝兴奋彻底冷了下去，化为一片森然的寒意。
他见过追逐大道的疯魔，见过争夺帝位的血腥，却从未见过如此扭曲、将“胜利”本身异化为至高无上信仰的诡异场景。
这已不是修炼，而是献祭。
“我连仙帝都亲手埋了，世间最大的‘赢家’也不过是我脚下的一抔黄土。”林风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低声自语，“还轮得到你们这群蝼蚁，把‘赢’当成命根子？”
与此同时，两道无形的气息已然融入了西荒城。
一道是柳如烟的欲念情丝，她悄无声息地化作一名胜天会的女导师，轻而易举地接触到了胜天会的核心——胜利幻境。
那是一处由无数信徒精神力构筑的虚幻空间，情丝如水银泻地般渗入其中。
幻境内，无数信徒正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登顶金榜的场景。
每一次，他们都在万众瞩目下享受着胜利的无上荣光，每一次欢呼过后，他们的神魂便会逸散出一缕微不可见的光彩，被牵引着汇入幻境中央，一枚悬浮着的、由纯粹意念构成的“胜冠”之中。
那胜冠之上，端坐着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正贪婪地吸收着这一切。
柳如烟立于虚空，看着那些沉浸在虚假胜利中，神魂日益黯淡的信徒，红唇轻启，发出一声妩媚而冰冷的轻笑：“可怜的家伙们，你们不是在赢……你们只是在给别人的荣耀当柴烧。”
话音落，万千情丝瞬间绷紧，化作世间最锋利的刀刃，朝着幻境的中枢绞杀而去。
轰然一声巨响，幻境破碎！
现实中，数十名正在打坐的胜天会核心成员猛地睁开双眼，齐齐喷出一口心血，脸上满是迷茫与痛苦。
其中一个青年突然抱头痛哭，声音凄厉：“假的……都是假的……我……我只是想让我爹能夸我一句……”
另一边，白小怜则以医灵之体行走于市井之间。
她的双眼能看透人体的本源，此刻，在她眼中，满城的百姓体内都滋生着一种黑色的、蠕动的怪虫。
这种虫子并非实体，而是由长期压抑失败感、恐惧感和自我否定等负面情绪所滋养而成的“胜毒虫”。
它们啃噬着宿主的生机与情感，让宿主变得麻木而偏执。
更可怕的是，每个人的神魂深处，都烙印着一道金色的“必胜符”。
此符不断灼烧着神魂，灌输着“只许胜，不许败”的铁律，一旦宿主在现实中遭遇重大失败，必胜符便会瞬间引爆，自毁经脉，造成与那登顶男子一般无二的下场。
城西的悬崖边，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正眼神空洞地走向边缘。
她刚刚在一次比试中落败，被对手当众羞辱，被家人视作废人。
此刻，她体内的必胜符已然开始躁动。
“你不是废物。”一个温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少女回头，看见了白小怜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
白小怜没有多言，只是并指如针，几缕蕴含着无尽生机的灵气轻轻点在少女眉心。
少女只觉一股暖流涌入识海，那灼烧神魂的痛楚瞬间被抚平，体内暴动的气血也安稳下来。
“你只是太久、太久，没有被允许‘可以输’了。”白小怜含着泪，轻声说道。
少女愣住了，随即蹲在地上，放声大哭，哭声中满是委屈与释放。
三人的见闻如溪流般汇入林风的脑海。
他沉默片刻，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撮灰黑色的粉末，那是他从某个上古遗迹中得到的“俗欲引”残渣，此物能勾动并放大生灵最原始的欲望。
林风看着手中的粉末，他闭上眼，回想起了昨夜，面对那浩瀚无边的修行之路时，心中闪过的一丝“要不算了，太累了”的认输念头；想起了今天清晨，赖在床上不想起来，只想彻底摆烂的慵懒；甚至想到了遥远的过去，某个受伤的午后，渴望能有个人抱着自己，轻声哄一哄的脆弱。
他将这些最“不像话”、最“失败”的念头尽数抽出，混入那“俗欲引”残渣之中，以自身道火缓缓炼化。
最终，一捧闪烁着微光的灰色砂砾出现在他掌心，他给它取了个名字——败心砂。
“去，在九域之内，给我立起‘废物宗’的山门，再把这块碑给我竖在西荒城最显眼的地方。”林风将一块石碑和“败心砂”交给几名早已待命的弟子，石碑上龙飞凤舞地刻着一行大字：“老子今天就想输，输了也特么是爷！”
很快，一座简陋却嚣张的“输家碑”拔地而起，正对着那座辉煌的金榜。
碑上，林风的字迹蕴含着一股奇特的道韵，那“败心砂”被他洒在碑的周围，随风飘散。
凡是闻到这股气息的人，心中被“必胜”信念压抑了无数年的疲惫、委屈、懒惰和不甘，都如同雨后春笋般疯狂地冒了出来。
就在全城人惊疑不定之时，柳如烟的身影翩然出现在金榜台上。
她没有动手，只是目光扫过下方成千上万张或狂热或麻木的脸，一道无形的欲念神雷，夹杂着直击灵魂的魅惑之音，轰然贯入所有人的潜意识。
“你说，你要赢？”她的声音在每个人心底响起，“那你告诉我，你心底那句撕心裂肺的‘我好累’，是谁在帮你死死压着？”
雷光如情火，瞬间燎原。
那压抑已久的真实念头，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
金榜的光芒开始剧烈闪烁，榜单之上，无数名字开始龟裂、崩塌！
一个壮汉突然扔掉手中的兵器，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我不想比了……我不想再跟人比了！我就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他的哭声仿佛一个开关，瞬间，成千上万的人崩溃了。
有人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哭喊着自己对不起那个被逼死的儿子；有人茫然四顾，喃喃自语“我为什么要赢”；更多的人，只是单纯地哭，单纯地想把这些年的疲惫与痛苦，一次性宣泄出来。
林风立于那块格格不入的输家碑前，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几天后，西荒城变了模样。
金榜已碎，胜天会总坛人去楼空。
街角，一个少年在棋盘上输了棋，没有懊恼，反而哈哈大笑，拉着对手说明天再战。
酒馆里，一个落榜的老者没有失意，只是悠然自得地斟满一杯酒，吟诵着“人生得意须尽欢”。
就连那位曾经高高在上的胜天会会主，也被人看见卸下了华丽的胜冠，在城外开垦了一片荒地，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
林风拿起一块刚出炉的烤饼，咬了一口，满嘴麦香。
他看着眼前这片恢复了烟火气的城市，低声呢喃：“饭要香，酒要醇。所谓的赢……大概得是那种，哪怕输了，也还想咂咂嘴，再来一口的滋味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体内那颗深藏已久的道种，那丝一直指引他方向、鞭策他前行的微光，终于彻底融化了。
它不再是一颗种子，而化作了一道温润的暖流，随着他的心跳，奔涌至四肢百骸。
它不再高高在上地指引方向，只是像一个老朋友，在他心底轻轻地说了一句：
你现在，活得像个人了。
林风微微一怔，随即笑了。
他将剩下的烤饼吃完，伸了个懒腰，正准备离开这座城市，神识却忽然一动，望向了遥远的中州方向。
在那里，他隐约感觉到了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
它不像西荒城这般偏执狂热，也不像其他修行圣地那般仙气缥缈。
那是一种……充满了人间烟火，却又蕴含着某种朴素至极的道韵的感觉。
仿佛有人在用最平凡的生老病死、柴米油盐，去诠释一条别样的修行之路。
这股气息，让他刚刚安稳下来的心，又生出了一丝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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