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篾匠布满老茧的手停下了编织,他抬起浑浊却清明的眼,望向那块巨大的青石,摇了摇头。
“不刻名字。”他的声音沙哑,却如磐石般坚定。
石匠愣住了,周围闻讯赶来的村民也一片哗然。
“不刻名?”一个断了腿、被众人用“导流叩法”救回来的汉子拄着拐杖上前,急切道,“赵老,这怎么行!涪翁神仙也好,阿禾这娃娃也好,还有您!没有你们,我们早就成了一堆枯骨!这功德碑,不刻你们的名字,还叫什么功德碑?”
“是啊!必须刻!”
“就算涪翁他老人家不愿留名,也得把‘天枢三针’刻上去,把那些救命的法子刻上去!”
群情激愤,每个人都想把自己心中的英雄永远铭记在这块石头上。
赵篾匠缓缓站起身,环视着一张张质朴而赤诚的脸,他没有辩解,只是拿起一根刚编好的竹篾,递给最近的一个少年。
“你试试,把它拗断。”
少年不明所以,但还是接过来,双手用力,竹篾应声而断。
赵篾匠又从地上拾起一捆上百根扎好的竹篾,递过去:“再试试。”
少年涨红了脸,使出吃奶的力气,那竹篾捆却纹丝不动。
赵篾匠收回竹篾,目光扫过全场:“一根针,会断。一个人的名字,会被雨打风吹去。可要是我们每个人都成了针,每个人都记得怎么救人,这医道,就永远也断不了,忘不掉。”
众人似懂非懂,却被他话里那股朴素又强大的道理镇住了。
“那……那到底刻什么?”石匠追问道。
赵篾匠沉默了许久,目光投向那奔流不息的涪水,又望向远处村塾旧址的方向,那里,阿禾正静静地坐着。
最终,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就刻八个字——”
“此地无人,处处是师。”
此言一出,天地间仿佛有片刻的寂静。
石匠咀嚼着这八个字,眼中渐渐放出光来,他重重一捶手心:“好!就刻这八个字!”
当夜,无名碑立于十七村交界处的山岗之上。
子时,风雨骤至,一道刺目的闪电如苍龙探爪,不偏不倚,正正劈在石碑顶端!
“轰隆!”
巨响过后,村民们惊恐地发现,那被雷火劈中的石碑并未碎裂,反而通体透出一股温润的暗红,仿佛被天火淬炼过一般。
雨水冲刷着滚烫的石面,滋滋作响,竟在碑身上烙印出无数道蛛网般的隐秘纹路。
一个胆大的后生凑近了看,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那哪里是裂纹!
分明是一幅完整的人形轮廓,三百六十个细微的凹点如星辰散布其上,被无数发丝般的细线连接,随着雨水的渗透,那人形图谱竟缓缓淡去,仿佛彻底融入了大地深处。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
村民们骇然发现,石碑周围的野草一夜之间疯长了半尺高,更奇的是,每一片草叶的脉络都变得异常清晰分明,蜿蜒舒展,竟与昨日那雷劈显化的人形经络图,有七八分相似!
与此同时,村塾旧址的焦木梁下,已经连续七日七夜未曾合眼的阿禾,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额际那两道酷似铜印的胎记,此刻已不再是青色,而是化作了两轮璀璨的淡金,光华流转,如日月初升。
这七日,他“听”到的东西太多了。
他“听”到,陇西的牧民在牛羊病倒、四肢僵直时,学着村里的法子,用粗硬的马鬃绑在石子上,一遍遍刺激着牛羊腿上的“筋结”,竟救活了大半个牧群。
他“听”到,岭南的疍民在面对一种会让人身上长出恶疮的“瘴毒”时,竟摸索着用磨尖的珊瑚,刺破疮口最硬的核心,挤出毒血,再敷上咸涩的海泥。
他“听”到,幽州边关的戍卒,在战友被浓烟呛得窒息时,情急之下一矛尖戳在对方人中上,那昏死过去的人竟猛地抽搐一下,咳出了黑痰,活了过来!
每一次,在遥远的中原大地上,当一个生命因这种最原始的“针法”而被挽救时,便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温暖意念,如涓涓细流,跨越千山万水,汇入这涪水江流之中。
阿禾知道,自己快要“听”不见了。
不是他的能力在衰退,而是这片天地间的声音太多、太响,已经不再需要他这一个“耳朵”来替天下人“监听”了。
医道,不再是江心那一道孤独的意志,而成了万家灯火共同的呼吸。
他最后一次盘坐在焦木梁下,小手轻轻抚摸着脚下湿润的泥土,仿佛在抚摸一位沉睡的巨人。
“师父,”他轻声呢喃,“您教的那根针,现在……长成一片森林了。”
江风吹过,似乎带来一声欣慰的叹息。
阿禾站起身,走向了村中央的晒谷场。
在那里,赵篾匠召集了十七村所有的长老和主事之人。
老篾匠当着所有人的面,举起一个粗陶大钵,那里面,盛着半截从太医令那里传承而来的、断掉的蒙针。
这根针,曾是他们效仿的“圣物”,是他们通往“正统”的引路棍。
“从前,”赵篾匠的声音传遍全场,“我们怕医道断了,怕手艺失传,所以守着一个人,听一个人的话。如今,人人都能救人,家家都有自己的针,我们就不该再围着一根断针转,不该再靠一个头领了!”
说完,他将陶钵高高举起,猛地砸在地上!
“哐当!”
陶钵碎裂,那半截断针在地上弹跳了一下,被他一把抓起,奋力甩向不远处的涪水江心。
“扑通”一声轻响。
刹那间,异变陡生!
平静的江面,以断针落水处为中心,骤然泛起万点银光!
无数细如牛毛的针形虚影,从四面八方、从江水的每一寸肌理中升腾而起,它们如一群被唤醒的银色飞鱼,又如倦鸟归林,密密麻麻地汇聚而来,环绕着那截缓缓下沉的断针飞舞三周,而后“轰”的一声,齐齐散开,化作亿万点璀璨的光屑,彻底融入了滚滚东逝的江流之中。
“针雨归源!”
赵篾匠浑身剧震,他望着那恢复了平静的江面,浑浊的老眼中,两行热泪长流而下。
“它……它完成了引路,该歇着了……”
仿佛是为这场盛大的告别作伴,一场温柔的春雨毫无征兆地笼罩了整个涪水两岸。
这场雨,下了整整三昼夜。
村民们很快发现了它的奇异之处。
雨滴落地,竟不飞溅,而是在触及地面的瞬间,悬停半空,奇迹般地拉伸、凝聚成一根根极细的银丝,悄无声息地、垂直地插入泥土之中,仿佛天地正在用一场无声的针灸,滋润着这片劫后余生的土地。
雨歇之后,奇迹更是接连不断。
田间的作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有村民拔起一棵查看,竟发现那盘根错节的根须之间,遍布着无数微小的孔洞,其排列走向,竟与墙上那早已被撕毁的《足阳明胃经图》惊人地吻合!
兽医在检查一头病牛时,更是惊骇地发现,在其瘤胃的内壁上,竟天然形成了几块颜色稍深的色素斑,那位置,分毫不差,正是治疗牛瘟的几个关键穴位!
人们终于从心底相信:医道,已不再是某个神人传下的秘术,而是与风雨雷电、草木生长一样,成了天地间共生共存的规律。
阿禾回到了村塾旧址,在当年涪翁讲学、自己启蒙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种下了一株从深山中寻来的银针草。
传说中,这是涪翁最爱用的一味药材。
他没有用针为它导引,也没有念诵那首早已家喻户晓的童谣。
他只是每日清晨提着水罐来浇水,低声对那棵小草说:“有人疼,你就帮一把。”
半个月后,那株银针草的草茎顶端,竟真的生出了一枚晶莹如玉、剔透欲滴的针状花蕊。
它夜间舒展,绽放出能唤醒昏厥之人的清冽奇香;白日则收拢成一根完美的银针模样,仿佛随时可以摘下救人。
邻村的人闻讯,纷纷前来求取种子。
阿禾却只是摇头:“你们那里的土不一样,雨水也不一样,得靠你们自己,养出你们自己的针来。”
传承,不再是复制,而是创造。
最后一夜,月华如水。
那道盘踞在涪水江心深处的浩瀚意志,最后一次凝聚成涪翁的模糊轮廓。
他的身影比任何时候都要虚幻,仿佛一吹即散的江雾。
他“看”见,万里之外,长城脚下,一个匈奴族的少年,正笨拙地用一根磨尖的兽骨,轻轻按压着母亲肿胀的牙床,嘴里含混不清地嘀咕着一句从被俘汉人那里听来的、完全不懂意思的汉语童谣——“心口疼,点膻中……”
涪翁笑了,那笑容里是前所未有的释然与满足。
他的身影,如晨雾遇朝阳,开始缓缓消散。
“我曾以为,医道需要一个开宗立派的祖师,需要一部万世不移的经典。”
江流之中,仿佛传来一声穿越时空的低语。
“现在我才知道——”
“你们,才是那根永远不会断的老针。”
身影彻底化为虚无。
晨曦初照,涪水如一条金色的缎带,铺满大地。
万千草叶尖端的露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折射出众生的面庞。
一滴,两滴,无数滴露珠,沿着草叶的脉络滑落,坠入泥土。
那每一滴坠地时发出的、微不可闻的声响,汇聚在一起,仿佛一声横贯古今的轻唤:
“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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