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战报传来时,冷铁正用磨刀石擦拭一把老式左轮。
没有阵亡通告,只有一段残缺的战场录像——林澈最后的身影在爆炸火光中消失,枪口仍指向敌阵。
他脸上没有泪水,嘴里也没有咒骂,只是把那枚从不离身的兵神勋章摘下来,放进抽屉最底层。
然后他写了一封信。
信纸上只有一句话:“你不该死,但我们得活着。”
他不知道寄给谁,就留在了桌上。
第二天清晨,他发现门缝里塞进一封信。是隔壁独臂老兵写的,字迹颤抖:“班长,我想跟我排的人说声对不起,我没带他们回来。”
第三天,村口祠堂外堆满了信。有的装在旧弹药盒里,有的用油纸包着,每一封都写着一个没能说出的名字。
没有人组织,也没有命令。但他们都知道要去哪。
于是今天,他们来了圣山。
夜风卷过废墟,吹的残垣断壁间沙石低鸣。
冷铁站在焦黑的台阶前,身后百名老兵列成一道沉默的墙。
他们衣着陈旧,有的拄拐,有的独臂,胸前佩戴的军牌早已失效,编号也被磨平。
但他们的站姿依旧挺直,构成了一道不会倒塌的防线。
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封信。
有的信封泛黄,边角卷起,被摩挲了无数遍;有的还带着血渍和火燎的痕迹;最前头那个少年兵的信上,字迹稚嫩却很用力,写着“给没能活着回来的哥哥”。
冷铁没有回头,他知道这些信从未寄出,因为没人敢寄。
写了,就怕真的成了遗言;念了,便怕再难扛起枪。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封。
牛皮纸粗糙,墨迹干涩,只有一行字:
“致兵神:你不该死,但我们得活着。”
他喉头动了动,没说话,只是将信轻轻的放在地上。
其余老兵见状,也一一上前,将信堆叠而起。
不多时,一座由信件垒成的塔静静的矗立在废墟中央,不高,却沉的让人心口发闷。
冷铁掏出火折子,划燃。
火苗跳了一下,映亮他脸上的疤痕。
他没有迟疑,俯身点向信塔底部。
火焰瞬间腾起,没有随风倾倒,反而笔直的升上夜空,形成一根赤红的光柱,刺破浓云。
热浪翻滚,那些字句在燃烧里扭曲升腾,化作灰烬。火焰中没有声音,却带来一种震耳欲聋的寂静。
冷铁仰头望着那束逆风的烈焰,声音沙哑:“这火,不是烧给鬼神,也不是烧给宗门。”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的说:“是烧给天看!”
话音落时,风忽然停了。
连远处荒原的草都不再摇晃。
整个世界仿佛屏住呼吸,只看着这团不合常理的火,倔强的烧向天空。
与此同时,赤壤村口。
陈阿婆拄着拐杖,领着全村妇孺,在村口那块刻着“人在”的石碑前摆下九碗清水、九盏油灯。
碗是粗瓷碗。灯芯是棉线蘸了猪油,灯座就是个破陶罐。
她不懂宗门那些复杂的仪式。无论是咒文,香火,还是符箓,她一辈子都没接触过。
她只知道,林澈最后一次来村里修通讯器时,喝过她一碗粗茶,走的时候笑着说:“阿婆,您这茶比灵泉还提神。”
于是她就把剩下的半壶茶,倒进了第一碗水里。
然后点燃灯芯。
火光微弱,却稳稳的亮了起来。
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直到九灯齐燃。
光影交错投在地上,竟隐隐拼出一面残破旗帜的轮廓——旗角撕裂,但五角星仍在。
小芽跌跌撞撞跑来,怀里紧紧抱着她的口琴。
她踮起脚尖,把口琴放在最前头那盏灯前。
灯光穿过琴孔,在地上映出一串光斑,三短一长。那是林澈教她的晚安信号,有时像心跳,有时又像远方的枪响。
陈阿婆望着地上的影子,浑浊的眼里忽然有了光。
她喃喃道:“林哥,咱没香没纸,就用这灯,照你回家。”
话音落下,九盏灯焰同时一跳,不随风摇曳,齐齐朝北方倾斜,像是在为谁指引归途。
而在终焉谷深处,曾被宗门用来举行献祭仪式的黑石台早已崩塌,只剩一圈焦痕嵌入大地。
白露独自跪在此处,掌心攥着一枚断裂的祭子玉符。
那是她作为魂祭者时的身份象征,也曾是她以为的宿命。
她曾相信,自己的灵魂注定要献给星空,换取宗门所谓的灵气庇佑。
直到她听见林澈最后一段录音。
那段补给站凌晨三点的枪械拆解声,夹杂着他沙哑哼唱的小调,没有灵力波动,也没有神异符文,却让她体内沉寂多年的某种东西苏醒了。
她终于明白,真正的祭品从来不是生命或灵魂,而是沉默本身。是面对压迫时的顺从,是遭遇不公时的低头,是对既定命运的默许。
现在,她要祭的,不再是神明,也不是宗门许诺的荣光。
她双手用力,将玉符碾成粉末,撒入泥土。
粉尘落地那一刻,地面竟泛起一圈很淡的金纹,转瞬即逝。
随后,她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照片。
照片上,林澈正低头擦拭一把老式手枪,眉宇间带着少见的松弛笑意。
背景是补给站那扇生锈的铁门,墙上用炭笔画着一颗歪歪扭扭的五角星。
照片背面有他潦草的字迹:
“丫头,活着比什么都强。”
白露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滑落。
她挖开脚边泥土,小心翼翼的将照片埋下,又覆上一层干净的土,轻轻拍实。
“这次,我祭的是自由。”她低声说,声音很轻,几乎融进风里,但每个字都透着不容动摇的决心。
风掠过山谷,带走了最后一缕余温。
而在极北冰原与九州交界的某座孤峰之上,星姨静坐于石台中央。
她双目失明,眸色如雪,却能感知天地气机的流转。
此刻,她双手摊开,掌心向上,仿佛托着某种无形之物。
她不知道圣山的火,没看见赤壤村的灯,也不曾听闻白露的誓言。
但她感受到了。
星海依旧黯淡,群星隐匿。
可就在刚才那一瞬,她“看”到了一道裂痕,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地底深处醒来。
她的指尖忽然一颤,似触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
那能量没有灵力或武道真意的锋芒,反而很柔软,也很炽烈。它杂乱无章,却又无比坚定,其中包含了母亲的低语,老兵的执念,还有少年分享最后一口干粮时的笑容。
“这不是祭祀……”她喃喃出声,声音轻的几乎被风吹散,却又清晰无比,“这胜过了世间任何祭祀。”
她嘴角缓缓扬起,对着虚空微笑:“这世界……正在醒来。”
风停了一瞬。
她“知道”——那片被遮蔽的夜空裂开了一道缝。这道缝隙并非来自神明的恩赐,而是由人间千万颗不肯低头的心,用最平凡的执念烧穿的。
就在这刹那,九州上空,一抹近乎透明的残影停滞于云层之间。
那是林澈最后的意识碎片,本已准备随战意网络归于沉寂。
他曾以为,自己的使命止于战场,死于防线崩塌前的最后一枪。
他不求铭记,也不屑成神。
可此刻,他看见了——
圣山上那束逆天而燃的火焰还未熄灭,灰烬仍在升腾;
赤壤村九盏油灯依旧亮着,映出地上那面残旗的轮廓;
终焉谷泥土下埋着一张泛黄照片,背面写着“活着比什么都强”。
他低头俯望,目光穿越山河,落在每一个跪地不起却仍抬头看天的人身上。
他的胸口没有心跳,灵魂早已破碎,可某种比生命更重的东西,在这一刻重新凝聚。
“我不是神。”他低声说,声音散在风里,无人听见,却又似传遍四方,“我只是你们记得的那个人。”
他说完,主动的伸展双臂,残魂剧烈的震颤,随即彻底崩解,化作万千点细碎金光,如雨般洒落。
每一粒光芒,都精准的落入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有人正抱着伤员在废墟中爬行,忽觉胸口一暖,仿佛有人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
有老兵梦中再次听见集合号声,惊醒时发现枕边多了一枚生锈的弹壳;
小芽半夜惊醒,看见窗台上口琴无风自动,奏出那段三短一长的晚安信号。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他们忽然不哭了,也不怕了。
刀七站在葬兵岭残碑前,风卷起他破旧的大衣。
他抬头望了望天,总觉得今晚的风,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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