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城虽比不得流云仙城那般巨硕繁华，却也因盛产霞光锦与醉仙酿而闻名遐迩，城中建筑多依山势而建，夕阳西下时，漫天霞光映照全城，美不胜收，故而得名。此刻虽非黄昏，但城中依旧人流如织，热闹非凡。
沈无争与姬明月并肩走在青石板铺就的、略显狭窄却充满生活气息的街道上。他们的绝世容貌与卓然气质，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绝对的焦点，引得行人纷纷侧目，甚至有些胆大的年轻男女远远跟着，只为多瞧几眼这恍若天人的一对。两人对此早已习惯，浑不在意，只专注于眼前的市井风情。
姬明月如同出了笼的百灵鸟，恢复了那副活泼跳脱、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模样。她不再仅仅是看热闹，而是开始真正以旅人和女子的身份，沉浸式地体验这逛街的乐趣。
“老沈老沈！你快看这个！” 她率先被一个卖手工编织品的小摊吸引。摊主是位笑容慈祥的老妪，摊上摆满了用各色丝线、草茎编织成的精巧小物件，有活灵活现的蝈蝈、憨态可掬的小狗、还有惟妙惟肖的花朵。姬明月蹲下身，拿起一只用淡金色丝线编成、翅膀纤薄如蝉翼的蝴蝶，爱不释手地对着阳光端详，眼中闪烁着纯粹如孩童般的欢喜。
“老婆婆，这个怎么卖？” 她仰起脸，笑容明媚地问道，全然没有半分明月丹帝的架子。
老妪被她那绝美的笑容晃得有些失神，连忙道：“姑娘好眼力，这是用金蝉丝编的，三钱银子。”
姬明月痛快地付了钱，用的是之前随手换的凡俗银两，然后将那只金丝蝴蝶小心地别在了自己如瀑的青丝之上，然后站起身，转了个圈，裙裾微扬，笑吟吟地问沈无争：“怎么样？好看吗？”
阳光洒在她身上，发间的金蝶栩栩如生，映着她绝美的容颜和灿烂的笑容，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沈无争的目光落在她发间那只廉价的、却因她而显得熠熠生辉的蝴蝶上，又对上她那充满期待、如同星辰般闪亮的眸子，古井无波的心湖似乎被这过于鲜活明亮的色彩投入，荡开了比以往更清晰一些的涟漪。他沉默了一瞬，才淡淡应道：“尚可。”
语气依旧平淡，但若细听，那“可”字的尾音，似乎比往常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姬明月对他的反应似乎早已预料，也不失望，反而笑得更加开心，仿佛他这一句“尚可”就是莫大的赞赏。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拉住了沈无争的衣袖，催促道：“走啦走啦，前面好像有卖霞光锦的铺子，我们去看看！”
沈无争被她拉着向前，垂眸瞥了一眼那只拽着自己玄色衣袖的、白皙纤巧的手，并未挣脱，只是默然跟上。
接下来的行程，几乎成了姬明月的探索与分享之旅。
她拉着沈无争挤进人头攒动的绸缎庄，对着一匹匹在光线下流转着如梦似幻的七彩光泽的霞光锦啧啧称奇，兴致勃勃地向掌柜询问各种织法和染料，甚至还亲手摸了摸布料的质感，最后却只买了两方用来做帕子的边角料，美其名曰留个纪念。
她又循着酒香，找到了一家老字号的酒坊。站在巨大的酒缸前，她闭着眼，皱着秀气的鼻子深深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醉人醇香，然后豪气地让伙计打了一小壶最上等的醉仙酿。她先是自己抿了一小口，被那辛辣后绵长的回甘激得眯起了眼，随即竟将酒壶递到沈无争唇边，眼中带着狡黠的笑意：“老沈，尝尝？凡俗之酒，别有一番滋味哦。”
沈无争看着几乎贴到自己唇边的壶嘴，以及姬明月那毫不避讳、充满促狭的眼神，顿了顿，终是就着她的手，微微倾首，抿了一口。
酒液入喉，对他而言自然寡淡如水，但那股由凡俗谷物经岁月发酵而成的、独特的烟火气与热烈感，却与他饮过的琼浆玉液截然不同。更重要的是，这分享的举动本身，带着一种超乎寻常的亲密。
“如何？” 姬明月追问道，眼睛亮晶晶的。
“尚可。” 沈无争依旧只有这两个字，但目光却在她沾了些许酒液、显得愈发莹润的唇瓣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姬明月笑嘻嘻地收回酒壶，自己又喝了一口，仿佛与他同饮一壶酒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行至一处卖糖人的摊子前，她非要让老艺人照着她和沈无争的样子捏两个糖人。老艺人手艺精湛，虽无法完全复刻二人的神韵，却也捏得惟妙惟肖。姬明月拿着那个酷似沈无争的、板着脸的玄衣糖人，笑得前仰后合，然后当着沈无争的面，“啊呜”一口咬掉了糖人的脑袋，含糊道：“看，我把你吃掉了！”
沈无争看着她那幼稚又带着明显挑衅意味的举动，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拿起那个属于姬明月的、笑容明媚的糖人，看了片刻，然后……轻轻收进了袖中。
这个细微的动作并未逃过姬明月的眼睛，她先是一愣，随即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彩，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几乎要将这秋日的阳光都比下去。她没有点破，但那份雀跃与欢喜，却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逛得累了，姬明月拉着沈无争寻了一处临河的茶楼，在二楼雅座凭栏而坐。楼下河水潺潺，画舫悠悠，对岸街市喧嚣依稀传来。她点了几样精致的茶点，托着香腮，看着对面静坐品茶的沈无争。
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木窗，为沈无争那完美的侧颜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淡化了他身上那股惯有的清冷与疏离，竟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静谧之美。姬明月看得有些出神。
“老沈，” 她忽然开口，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你有没有觉得，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想，只是随便走走，看看，吃吃，喝喝，其实也挺好的？”
沈无争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她。此刻的姬明月，褪去了平日里的跳脱与狡黠，眉眼间带着一丝罕见的宁静与柔软，眸光潋滟，倒映着窗外的霞光与流水，美得不似凡尘。
他心中那片沉寂了不知多少万载岁月的冰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石子，不仅泛起了涟漪，更蒸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温热雾气。
这种感觉很奇异。不同于掌控法则、俯瞰众生的超然，也不同于布局落子、收割气运的漠然，而是一种更加细微的触动。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漫长的生命里，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好与不好这种纯粹基于感受的评价。他的行动皆出于理性与目的。但此刻，看着姬明月那双盛满期待与某种更深情绪的眼睛，他竟无法说出否定的话语。
过了许久，就在姬明月以为他又会以沉默应对时，沈无争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仅仅一个音节，却让姬明月的眼睛瞬间弯成了月牙儿。她没有追问，也没有得寸进尺，只是心满意足地转回头，继续看着窗外的风景，嘴角噙着一抹甜蜜的笑意。
她知道，对于沈无争这样心性早已磨砺得如同亘古玄冰的存在而言，这一声“嗯”，已经比千言万语的情话更加难得，更加珍贵。这代表着她这些时日有意的、不经意的亲近与陪伴，并非徒劳。那颗冰封的心，并非坚不可摧。
感情之事，于他们这等存在而言，早已超脱了凡俗的急切与直白。细水长流，潜移默化，或许才是最适合的方式。
夕阳渐沉，落霞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与天边残留的绚烂霞光交相辉映，将整座城市渲染得如同梦境。
沈无争望着对面被灯火与霞光柔化了轮廓的姬明月，又低头看了看袖中那个安静躺着的、笑容灿烂的糖人，那亘古不变的眼眸深处，似乎也悄然落进了一点温暖的光。
他依旧不明白，或者说从未深入思考过情之一字的具体含义。但他隐约感觉到，有她在身边的这段旅程，这看似平凡无奇的逛街、品尝、闲坐……似乎让这漫长到近乎永恒的生命，多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而这抹色彩，他并不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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