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地下室高处窄小的透气窗斜射而入,在水泥地上投下几道窄窄的光带。漂浮的尘埃在光束中无规律地舞动。空气里的霉味、旧木材的腐朽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锈蚀气息,混杂成一种属于地底深处的、凝固般的沉滞。
陈云立在那只已被打开、深不见底的保险柜前,目光如同探针,投向标注着“宋朝字画”的第二层。与昨日直面盛唐气象时那如同烈火灼身的巨大冲击感不同,凝视这一层时,心中涌起的是另一种沉甸甸的、仿佛即将坠入万丈深渊的预感。
吴道子那雷霆万钧的钟馗、阎立本煌煌如日的《宾贡图》……那些画卷蕴含的磅礴生命力和开一代风气的张扬自信,是唐的魂魄。而宋……它太沉,也太深。尤其是当这些尘封百年的卷轴,与他那扑朔迷离、如行走在刀刃之上的三伯陈勇产生了神秘勾连后。
不再犹豫。他深吸一口混合着尘埃气息的微凉空气,仿佛要借此压住心头的万钧重负。手臂探入冷硬的柜内。
触手第一件卷轴,包裹异常厚重。并非上层的素锦暗缎,而是数层极其坚韧的、纹理细密的桑皮纸层层叠加,边缘磨损处露出内里深褐色的浆糊痕迹,那是经过无数次小心揭裱修补才形成的岁月沉淀。轴头是温润内敛的海黄老料,包浆深厚油亮,显然是被精心盘玩呵护过的。
解开缠缚的丝绳并非易事,那系结繁复得如同某种符咒。陈云屏息凝神,指尖稳定地解开一个个死结。终于,卷轴在无声中缓缓展开。
视野霍然开朗!
画面占据了整个视野:一望无际、浑厚无垠的连绵巨峰!没有青绿赋彩的绚丽斑斓,只有最本真也最撼人心魄的——纯然的水墨!
笔触如同巨斧,毫不留情地劈开混沌!短促而劲健的雨点皴,如同万千陨石天降,狠狠砸在山峦雄浑的筋骨上;又似无数坚硬的钢钉,被巨力深深楔入岩石骨髓!侧锋焦墨干擦,带出山体转折处最刚硬的棱角!墨色浓淡交叠,枯涩浓黑如泼,淡处却极富层次,远峰层层隐没于岚霭之中,营造出令人心神悸动的空间纵深感。
整幅画面气势压人,仿佛要将渺小的人类彻底吞噬在这亘古洪荒的自然伟力之下!但在那山岳磅礴的缝隙罅隙之中,又隐约点缀着一条如丝带般的羊肠小径,三两结伴的旅人或行或驻,身形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这种天地之大与人生之渺的强烈对比,正是北宋山水的神髓!
目光死死锁定在山体深处一处毫不起眼的岩石转折暗角——以极其精微的淡墨线条,勾勒出一座掩藏在山腹裂隙中、只露出半扇门户和檐角的古刹禅院!
在这粗犷雄浑得令人窒息的画面深处,竟藏着如此一处极具匠心的细节!笔法之精微,墨色之含蓄,若非陈云灵觉敏锐,几乎无法察觉!
视线右移,画面下方空白处,两方印鉴静静栖落:
范中立
华原范氏珍藏
范中立?!范宽真迹?!
陈云的呼吸瞬间凝滞!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巨手攥紧!后世流传公认的《溪山行旅图》已然是传世孤品,以矗立中央的巨型主峰而闻名。眼前这幅……布局气魄竟比那幅更加雄浑奇崛!隐入山腹的古刹更印证了历史记载中“深山藏古寺”的传统意境!这完全吻合范宽“得山之骨”的艺术精髓!
而另一件不起眼的卷轴被展开时,风格与《雪山萧寺》的磅礴截然不同。画面只有一角:平远之极的秋江寒水,几只寒雁悠然掠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斜晖将它们的影子拉长在清澈的水底。笔触淡雅疏离得如同不经意间在水墨里滴入了几滴清水,营造出一片空寂渺远的水天迷离之境。
左上方题跋:
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
惠崇戏墨于建康清凉寺
惠崇!与范宽同处北宋初期,代表南方山水“气韵幽淡”一脉的宗师!如此恬淡悠远的水鸟小品,与北派山水的雄强霸悍形成绝妙互补!这柜子里不仅藏着范宽风格的源头密码,更勾勒出一条纵贯南北、从未间断的宋初艺术暗脉!
画卷在陈云手中一卷卷铺陈开来,如同推开一扇扇尘封千年的门,通往不同时空。米芾之子米友仁(米元晖)的《潇湘奇观》残卷虽仅余一角,却将“墨戏”二字演绎到极致。水墨氤氲变幻,群山在烟雨中若隐若现,线条看似毫无章法,泼洒的墨点却蕴含着天地间最自由的韵律。
李公麟(李伯时)的《维摩演教图》白描残卷线条更是精妙入微。纯用“行云流水描”,没有一丝色彩,全凭线条的疏密、转折、粗细、枯润变化来表现人物衣带拂动的飘逸、身体结构的精准、以及维摩诘与文殊师利那充满机锋辩法的精神张力。这“白描之祖”的笔力,已臻化境。
崔白(崔子西)的《寒雀图》则带来一股扑面而来的野逸生气。墨色枯湿并用,笔墨遒劲且富于变化!几只形态各异的寒雀或栖枯枝、或缩颈啄羽、或在寒风中振翅欲飞。画家对禽鸟骨骼肌肉动态的理解以及对寒冬萧瑟气氛的渲染直透骨髓,将花鸟画的“写生”带向一个后世鲜见的高度!这正是他对宫廷花鸟画风“黄家富贵”的突破!
还有一副南宋马远的《寒江独钓》,那独特的“马一角”构图将浩渺寒江凝于半角画面之中,扁舟孤叟的钓竿上似有千钧寒意。
张择端的《西湖争标图》残本中汴京龙舟竞渡的喧嚣似乎仍在耳畔;
王诼(王晋卿)《烟江叠嶂图》青绿设色明丽脱俗,层峦叠嶂间透出烟云掩映的秀润;
夏圭的《溪山清远图》长卷如诗如诉般展现了江南湿润秀逸的山水风光……
每一幅画卷的展开,都如同拨开一层历史的尘埃,展现出一个更为立体的北宋精神宇宙。或雄浑,或静谧,或繁复,或幽深,或豪迈,或淡远……交织出这个朝代无可比拟的文化厚度。它们不再是躺在柜子里的静物,它们如同时空碎片被唤醒,释放出巨大的精神场域。站在画卷前的陈云,仿佛感受到了来自千年前的罡风与秋雨,触及到了那些创作者炽热的灵魂。
黄东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虽然不懂画,但那扑面而来的气息足以让任何人肃然起敬,大气都不敢喘。他甚至忘记了抽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流动在纸上的笔墨生命。
而陈云的指尖最终停留在最后一幅画上——那并非宋画,是北宋末年极具争议的宗室画家赵令穰(大年)的《湖庄清夏图》。画风清润有余而刚劲不足,与他前面看到的那些大师相比,显得格外“柔糯”。但当他的目光停在画中水岸交汇处那片略显氤氲的淡墨晕染时,瞳孔猛地一缩!那不是通常的山水技法渲染……那墨色晕染的形状……
——竟隐隐与保险柜深处那份关于“石龙坳血契”文件里拓印的神秘符号……有七八分神似?!
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窜上脊椎!一个荒诞又令人窒息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冲击着他的大脑:
这些价值连城、凝聚着宋代无上精神光辉的稀世珍宝……难道仅仅是黄川毕生所藏?
还是……
他猛地看向保险柜深处,那尚待开启的、贴有“三伯卷宗”标签的密封袋如同黑洞般冰冷刺骨!
它们或许……是打开“石龙坳血契”、“赤月教”、《明皇幸蜀图》背后那吞噬了黄川、摧残了三伯、祸及沈老爷子、至今仍如毒瘴笼罩在南国上空巨大谜团的最后一把……染血的钥匙?!
地下室内,寒气骤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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