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江北，秋意已然萧瑟。校园主干道两旁的法国梧桐，像是被秋风抽去了筋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铅灰色的天空下，交错成一幅沉默的素描。
对于江北大学的博士生而言，十一月，意味着一个学期的冲刺阶段已经来临。毕业的压力、论文的deadline、课题的瓶颈，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套在了每个年轻学者的脖子上。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比窗外寒流更具侵略性的焦虑。
然而，对林浩来说，这段时间，却像是他整个博士生涯中，最明亮、最温暖的时刻。
那场在mtS实验室里见证的“科学神迹”，和随后在静谧湖边的那个拥抱，如同一颗微型太阳，在他心中升起，散发着恒久的热量，足以驱散外界的一切阴霾与严寒。
他的人生，仿佛一夜之间，从一条充满了迷雾的岔路，拐上了一条清晰无比的“黄金赛道”。他不仅找到了奋斗的方向，也找到了那个愿意与他并肩，看遍赛道风景的人。
生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而幸福的节奏感所填满。
白天，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地下室。在陈默的指导下，他像一个追求完美的雕塑家，反复地、精细地，打磨着手中的“作品”。他系统性地优化着甩带工艺的每一个参数，深入地探究着“低温增韧”现象背后的物理本质，为那篇注定要成为团队“奠基之作”的论文，添砖加瓦。
夜幕降临，当校园里大部分的灯光都已熄灭，地下室里却依旧灯火通明。实验的轰鸣声，是他最熟悉的交响乐。工作到深夜十一点，甚至更晚，早已是他的生活常态。
每当结束了一天的鏖战，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这条空旷清冷的校道，却总能给他带来片刻的宁静。他会习惯性地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置顶的对话框。
每晚十点半，无论他是否在线，苏晓月的“晚安”信息都会准时抵达，有时会附带一个可爱的表情，有时会提醒他夜里降温、记得加衣。
这简单而固定的仪式，成了他高强度科研生活中，最甜美的“能量补给站”，足以洗去他一身的疲乏。
这天下午，林浩刚刚完成了一组关键的差示扫描量热（dSc）测试。那条独特的、带有“双放热峰”的晶化动力学曲线，再次清晰地呈现在电脑屏幕上，为他们“亚稳纳米晶在特定温区析出”的理论，提供了又一个坚实有力的证据。
他兴奋地将数据备份，正准备将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分享给苏晓月时，她的信息却先一步弹了出来。
“林浩，晚上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
林浩微微一怔。这还是苏晓月第一次，如此正式地主动约他。他能从那简单的文字里，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他没有多想，立刻回复道：
“有空！随时都有！想吃什么，你定！”
“学校南门外，新开的那家云南菜馆吧，我听室友说还不错。七点，可以吗？”
“一言为定！我等你！”
收起手机，林浩的心中，期待与一丝隐隐的不安交织在一起。他甩了甩头，将那份莫名的情绪压下，将注意力重新投入到眼前的数据分析中。
晚上七点，南门外的“云水谣”云南菜馆。
餐馆的店面不大，但内部别有洞天。暖黄色的竹编灯笼，墙上挂着的扎染布艺，以及空气中飘散着的、混合了菌菇和香料的独特香气，共同营造出一种温馨而又别致的氛围。
林浩提前十分钟就到了。他难得地脱下了一身沾染着实验室味道的旧外套，换上了一件自己最体面的格子衬衫，连头发都对着镜子仔细打理了一番。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双手放在桌上，有些局促地，等待着那个让他心跳加速的身影。
很快，伴随着门上风铃的一阵脆响，苏晓月推门而入。
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长款风衣，颈间围着一条浅灰色的羊绒围巾，将她本就白皙的脸庞，衬托得愈发清丽动人。寒气从她身上散去，仿佛为她笼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她一进门，视线便准确地捕捉到了窗边的林浩，脸上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等很久了吗？”她在林浩的对面坐下，将包包放在一旁。
“没有，我也是刚到。”林浩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一些。
这顿饭，从一开始，气氛就有些微妙的凝滞。
苏晓月点了几样招牌菜，汽锅鸡、过桥米线、烤罗非鱼……都是林浩提过一次爱吃的。她会很自然地，帮林浩的碗里添上鲜美的鸡汤，会提醒他米线要趁热吃才不会坨。她的举动一如既往地体贴入微，但林浩能敏锐地感觉到，她今天的话，比平时少了很多，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也藏着一丝化不开的忧虑。
“晓月，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当汽锅鸡的汤见了底，林浩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开口问道。
苏晓月正准备夹菜的筷子，在空中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看着林浩那双写满了关切的眼睛，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放下了筷子，轻轻叹了口气。
“林浩，”她将双手放在桌上，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今天下午，李老师找我谈话了。”
林浩的心，猛地“咯噔”一下。
李瑞阳这个名字，像是一道不祥的魔咒，总能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瞬间摧毁一切美好的氛围。
“他为难你了？”林浩的声音，不自觉地冷了下来，握着筷子的手也紧了紧。
“没有。”苏晓月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带着几分自嘲的苦笑，“他没有为难我。恰恰相反，他对我的‘关心’，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地，将那件像石头一样，压了她一个下午的事情，和盘托出。
“他说，我们学院和意大利米兰理工大学，一直有合作关系，今年正好有一个‘校际联合培养’的博士生名额。对方是他们领域的国际权威，带的课题组也是世界顶尖水平。他说，他觉得我的各方面条件都很符合，已经替我向对方推荐了。只要我这边提交申请，学校这边他会帮我搞定一切，让我尽快准备，争取明年开春就能过去，进行为期一年的学习……”
校际联合培养……
顶尖课题组……
明年开春就走……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被狠狠地，扔进了林浩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餐厅里暖黄色的灯光，似乎在这一刻，失去了温度。周围食客的欢声笑语，也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林浩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在瞬间流动得缓慢了起来。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阳谋。是李瑞阳一贯的、笑里藏刀的风格。他将一份包裹着“前途”与“机遇”的、无法拒绝的厚礼摆在桌上，逼着苏晓月满怀“感激”地收下，然后，亲手为他们的感情，画上一个巨大的休止符。
一股怒火，夹杂着深深的无力感，瞬间席卷了林浩的全身。他想拍案而起，想冲到李瑞阳面前，撕下他那张道貌岸然的伪装。
但他抬起头，看到了苏晓月那双写满了无助、纠结和痛苦的眼睛。他瞬间明白，她才是那个被架在火上烤的人。如果他此刻爆发，那无异于，是在她的伤口上，再狠狠地撒上一把盐。
林浩紧紧地握住了桌下的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那股尖锐的刺痛，让他混乱的大脑，恢复了一丝宝贵的清明。
他缓缓地，松开了紧攥的拳头，然后，伸过桌子，轻轻地，握住了苏晓月那只因为紧张和无措而变得冰凉的手。
苏晓月的身体微微一颤，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林浩看着她的眼睛，用一种沙哑的、但却异常平静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明白了。”
“他想拆散我们。”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定心丸，让苏晓月慌乱的眼神，瞬间找到了焦点。
“但是，”林浩的嘴角，勾起一抹夹杂着苦涩和坚韧的弧度，“他太小看我们了。”
他握着她的手，稍微用了用力，让她感受到自己掌心的温度和力量，继续说道：“晓月，你听我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对你的未来，至关重要。所以，你必须去。”
“可是我们……”苏晓月急切地想说什么，眼眶已经微微泛红。
“我们，”林浩打断了她，眼神中透出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和坚定，“我们一起面对。不就是一年吗？地球是圆的，飞机十几个小时就能飞一个来回。他想用距离打败我们，那我们就用成就，去狠狠地打他的脸。”
“你什么都不要想，放心地去申请，去走你该走的路，去成为更优秀、更闪亮的你。”
“至于我，”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火焰般明亮的光芒，“我会在这里，在我们的地下室，做出一个让他，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的成果。我会用我的方式，堂堂正正地，挣到那张去米兰看你的机票。我向你保证。”
苏晓月的眼眶，再也支撑不住，瞬间就红了。
她以为，等来的会是林浩的愤怒、失望，甚至是争吵。她已经在心里，预演了无数次该如何去解释、去安抚。
但她万万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如此坚定、如此有担当的支持。
这一刻，她心中所有的委屈、两难和恐惧，都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化作了温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滑落。
林浩没有说话，只是从桌上抽了几张纸巾，笨拙地，轻轻地，帮她擦去脸上的泪痕。
苏晓月哭了一会儿，像是要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排遣出去。她渐渐止住了哭声，用那双水汪汪的、红红的眼睛看着林浩，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一丝哽咽，却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坚定。
“谢谢你，林浩……真的，谢谢你。”她轻声说。
然后，她反手握紧了林浩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你的保证，我收到了。但是，我们不能只靠你一个人。”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仔细想过了。我们两个，现在都是学生，经济情况……我们都清楚。一张去米兰的往返机票，还有在那边的开销，不是一笔小数目。”
“所以，我有个计划。”苏晓月的眼神变得清亮起来，闪烁着理性和智慧的光芒，“到了米兰，联合培养的项目也会有奖学金。我省着点花，每个月，可以存下一部分钱。你在这边，也尽量……在不影响生活的情况下，每个月也存一点点，哪怕只有一两百块。”
“我们一起，建一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米兰基金’。这样，也许……也许明年暑假，或者下半年，我们就能攒够一张机票的钱。你就可以来看我一次，就一次，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看着林浩，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一丝恳求：“好不好？这不只是你一个人的承诺，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约定，是我们一起努力的目标。”
林浩的心，被这番话，狠狠地，温柔地击中了。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她没有沉浸在被动的感动里，而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冷静地，理智地，规划出了一条可以共同努力的、通往重逢的道路。
她不仅是需要他保护的恋人，更是能与他并肩作战的、最坚实的战友。
“好。”
林浩重重地点了点头，所有的千言万语，最终都汇成了这一个字。
窗外，十一月的寒流正在城市上空呼啸。
但窗内，在这家小小的云南菜馆里，两只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仿佛共同守护着一个温暖而坚定的秘密。这个名为“米兰基金”的约定，像一盏被点亮的、小小的灯塔，将在未来那段漫长而充满未知的跨国分离中，为他们指引着方向，照亮着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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