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一年,暮春。蜀地的雨总像扯不断的棉线,黏黏糊糊缠在人身上。天是洗旧了的青灰色,压得很低,连带着空气都沉甸甸的,吸进肺里能呛出三分水汽,七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
我坐在驿站的窗边,老旧的木棂被潮气浸得发胀,榫卯连接处早已松动,风一吹就吱呀作响,像个咳不停的老人。
檐角的水珠坠得极有章法,不疾不徐,嗒、嗒、嗒,砸在窗下的青石板上。那石板被岁月和雨水凿出密密麻麻的坑洼,水珠落进去,溅起细碎的水花,声音单调得像在数数——数着谁的阳寿,又或是在记着什么血债。
鼻尖萦绕的茶香浓得化不开。绝非龙井的清冽,也不是碧螺春的甜润,倒像是陈年普洱被泡透了,泛着沉郁的醇厚,底下却裹着点土腥气,像埋在地下的东西见了天日。
再细嗅,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就缠了上来,顺着舌根往喉咙里钻,搅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捻了捻袖口,那里还沾着路上的泥点,混着这股怪味,竟像是染了什么洗不掉的秽气。
大人,这茶香镇的茶,邪乎得很。
身后的声音苍老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驿站的老卒佝偻着背,脊梁弯得像张弓,手里端着个粗瓷茶碗。碗沿结着层油亮的茶垢,深褐色,厚得能刮下一层来,看着倒像是干涸的血痂。
他把碗往我面前的旧木桌上一放,桌面积的薄灰被震得扬起细尘,混在雨雾里打着旋。老卒枯瘦的手指在碗边蹭来蹭去,指节突出,像鹰爪,磨得粗瓷碗发出细碎的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眼珠浑浊,却透着点惊惶,左右瞟了瞟,像是怕墙根长了耳朵,声音压得比蚊子哼还低:去年秋上,来了个云游的行脚僧。那和尚看着身板结实,背着个大褡裳,说是要去峨眉山。路过聚香楼时渴得厉害,就进去讨了碗水。
老卒咽了口唾沫,喉结动得像个生锈的滑轮,就喝了那么一小口他们泡的茶......当天夜里就疯了!
他声音发颤,往我这边凑了凑,几乎要贴到我耳边:那和尚光着脚跑到镇口老槐树下,抱着树干啃了半宿树皮!嘴里地叫,像头被夹住的野兽,血沫子顺着嘴角往下淌,把树皮都染红了......最后......最后就把自己吊死在茶树上了。
老卒顿了顿,眼神直勾勾的,像是看见了那景象,舌头伸得老长,垂到胸口,脸上还挂着笑呢......
我放下茶碗,指尖沾了点温热的茶水,在积灰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水痕弯弯曲曲,像条挣扎的蛇。我叫温砚,新科二甲进士,授了从六品翰林院检讨,说白了就是个替朝廷看账本的。
此番奉旨巡查川蜀吏治,离京时只当是趟轻松差使——翻几本地方官报,写几句百姓安乐官员勤勉的套话,就能回京领赏。
当车马刚刚驶入成都府地界时,驿丞前来递交邸报。然而,他那副吞吞吐吐的样子显得有些异常。一开始,他满脸堆笑,说着一些诸如“蜀地风光好”之类的废话,但到最后,他突然压低声音,连气息都带着一丝颤抖:“大人,那茶香镇……恐怕有妖异啊。”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似乎生怕被人听见,然后声音压得更低:“不是茶的问题,而是人命——外地来的女子,一个接一个地……不见了。”
驿丞的眼中充满了恐惧,这种恐惧与麻木交织在一起,宛如被淬过冰的细针,直直地扎进我的心口,让我感到一阵紧缩。“聚香楼”和“女儿红”这两个名字,就像带着钩子一般,沾满了阴冷的黏液,紧紧缠住我的脚踝,无论怎样都无法摆脱。
我抬起头,凝视着那位老卒,手指停留在桌面上。水痕已经干涸,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记。
老卒眼皮猛地一跳,像被针扎了,眼神慌得像受惊的老鼠。他飞快地瞟了眼门外,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淌,织成道灰蒙蒙的帘子,把驿站罩得像个闷罐。他喉结滚了滚,声音几乎成了气声:
“听……听说……知府大人的案头,常年摆着他家供奉的‘女儿红’……”老卒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对这“女儿红”充满了难以言说之情。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接着说道:“那茶罐子,描金的,上面还画着凤凰,金贵着呢……”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传来。这脚步声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仿佛有人在拼命追赶着什么。
紧接着,门房像一阵风一样冲了进来。他的头上顶着一头水汽,辫子也湿透了,湿漉漉地黏在脖子上。他的手中捧着一个烫金帖子,那红色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眼。
门房气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胸口起伏得像个风箱。他努力平复着呼吸,然后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大人!茶……茶香镇的王村长来了!就……就在门外候着,说……说是听闻大人您驾临此地,特来拜会!”
我展开帖子,宣纸厚实,墨迹黑得发亮,几乎要滴下来。可笔锋拖沓,弯钩拐得刻意,透着股腻歪的谄媚,像块涂了蜜糖的砒霜。
王村长,茶香镇十三村的总甲,管着千亩茶园,聚香楼一半的茶叶都从他手里出。这种在地方上横着走的人物,竟会冒雨来拜会我这个没根基的翰林?
不合常理的殷勤,裹着窗外的湿冷雨气,还有那股挥之不去的诡异茶香,沉甸甸地压了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捏着帖子的手指微微收紧,纸角硌得掌心生疼——这茶香镇,怕是比这蜀地的雨还要缠人,一旦沾上,就甩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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