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的晨光,是被雾裹着来的。铅灰色的雾像浸了血的棉絮,沉甸甸压在茶林上空,连风都带着黏滞的湿意,吹过窗棂时,呜呜咽咽像女人的低泣。
到了第十一日,雾没散,反倒更浓了。浓得能拧出黑水来,走在镇上的石板路上,三步外就看不清人影,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还有不知从哪处飘来的、甜腥得发腻的茶香——那香味里裹着的铁锈味,已经浓得盖不住了。
死亡像被这雾催开的毒菌,在茶香镇的男人堆里疯长。没一个是无辜的。屠夫张前几日还挥着杀猪刀,吹嘘自己帮聚香楼处理过“不听话的货”;账房孙总揣着个油布包,里面是他替胡掌柜记的“暗账”,谁家买了“新茶”,谁家订了“女儿红”,一笔一笔记得清楚。
茶贩子钱更不必说,他马车上的茶叶篓里,总藏着几个捆得严实的麻袋,麻袋里的呜咽声,曾惊得路过的货郎掉了担子。
他们的死状,一天比一天狰狞,像是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非要把“报应”两个字刻进骨头里。
屠夫张死在自家猪圈旁的茶丛里。那片茶是他去年新栽的,老枝还没来得及修剪,尖得像淬了毒的铁钎。他被剥光了衣裳,双腿分开,硬生生按进茶丛深处。
一根最粗的茶树老枝,带着陈年的硬刺,从他下体贯入,顺着腔道往上钻,最终从口腔穿出,枝梢还挑着几片新抽的嫩芽,沾着血丝,绿得发亮。
他整个人被钉在茶丛里,像只被穿了串的虫豸,双臂扭曲地张开,手指深深抠进泥土,指甲缝里塞满了湿泥和碎茶叶。身上覆着的茶叶足有半尺厚,是刚从茶林里摘的,还带着露水,却被他胸口渗出的血泡得发黏,一片片贴在皮肤上,青黑里透着暗红。
账房孙死在他那间堆满账簿的小屋里。他平日里用来煮茶的大铁锅,此刻架在炭火炉上,锅里的水早就沸透了,滚着墨绿色的泡沫——那不是清水,是熬了整夜的浓茶,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表面浮着层油亮的红光。
孙账房的尸体就在那锅里,头朝下栽着,双腿还搭在锅沿外,皮肤被烫得发皱剥落,像煮烂的豆腐皮,露出底下粉红的肉。咕嘟咕嘟的沸声里,偶尔漂起一小块带毛的皮肉,混着翻滚的茶叶,散发出一股茶香混着肉腥的怪味,闻着让人胃里翻江倒海。
他那支总别在腰间的算盘,被掰断了弦,散落的算珠滚在锅边,沾着点点暗红的血。
茶贩子钱的死,更像是场诡异的祭典。他被剥了皮,整张人皮像褪下的蛇蜕,摊在地上时还能看出他平日里佝偻的脊背。
剥了皮的躯体里,塞满了干燥的陈年茶梗,梗尖戳破肌肉,露出白森森的茬。有人用浸了“女儿红”的红绸,将他从头到脚紧紧裹住,绸子上绣的缠枝莲被血浸得发黑,紧紧勒进肉里,把躯体勒成了一截粗短的纺锤。
这“茶俑”就悬在他家门楣上,随风轻轻晃,红绸摩擦着门框,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有人在暗处翻书页。门楣下的石阶上,摆着他常用来装茶叶的藤筐,筐里没茶叶,只有半筐指甲——是从他自己手上硬生生剥下来的,指甲缝里还卡着点茶末。
每一处现场,那股甜腥的茶香都浓得化不开。血腥味是热的,腐臭味是冷的,唯有茶香,不冷不热地缠在中间,钻进鼻腔时像有条黏滑的蛇,顺着喉咙往下爬,滑到胃里就变成酸水。而每个现场的角落里,总有个赤身裸体的女子。
她们的皮肤白得像泡了水的宣纸,轻轻一碰就会破。长发乱糟糟地披散着,有的沾着茶叶,有的缠着血痂,遮住脸时,只能看见一截尖尖的下巴,或是半只空洞的眼。
她们从不说话,甚至不眨眼,就那么或坐或站,任由身上落满灰尘、血点或是茶叶。有次一个捕快忍不住想给其中一个女子披件衣裳,手指刚碰到她的肩,她忽然轻轻抖了一下,像片被风吹动的枯叶,眼神却依旧空得像深冬的池塘,连半点涟漪都没有。
恐慌早就在镇上生了根,到这几日,彻底长成了遮天蔽日的毒藤。
幸存的男人,白天不敢开门,哪怕太阳最烈的时候,家家户户的门板都关得死紧,门后传来桌椅顶门的“咯吱”声,像是随时会被什么东西撞破。
窗纸上贴满了游方道士画的符箓,黄纸被风吹得哗哗响,朱砂画的鬼画符大多晕了色,边角卷得像枯叶,有的还被人用唾沫重新粘过,看得出主人的慌乱。可夜里总还是有动静——谁家的门板被撞得“咚咚”响,谁家传来男人压抑的哭嚎,谁家的灯一夜没灭,天亮时却只剩满屋血腥。
到了第十二日,天刚蒙蒙亮,雾总算淡了些,却把血腥味泡得更浓了。那味顺着风淌,淌过石板路,淌过茶林,连镇口老槐树上的乌鸦,叫起来都带着股铁锈气。
钱老五家的门,是半敞着的。那扇朽坏的木门歪歪扭扭挂在合页上,门轴处的木茬被磨得发亮,沾着些暗红的黏液,像被什么东西啃过。
风从门缝里钻进去,又卷着股怪味钻出来——是腐肉的酸臭,混着茶叶发霉的馊味,还有点说不清的甜,像用烂肉熬的茶汤,闻着让人舌根发麻。
青石板路上凝着层暗红的汁液,被昨夜的雨冲得弯弯曲曲,像条爬行的血蛇。汁液里混着些碎茶叶,绿得发黑,被人踩过的地方,茶叶烂成了泥,把暗红的汁液染成了诡异的青黑。路边砖缝里,几株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茶苗,叶片嫩得发青,叶尖却沾着点干硬的红,像凝固的血珠。
“大人,要不……咱们烧了这宅子?”
身后的李虎声音发颤,尾音几乎要散在风里。他攥着刀柄的手,指节白得像骨头,刀鞘上的铜环被冷汗浸得发滑,叮当作响。
这是第七个现场了。每个现场都有个赤身的女人,眼神空得能盛下整个镇子的绝望;每个现场的男尸,死状都比前一个更狰狞,像是要把人心里最后一点胆气都剜掉。
他低头时,看见自己靴底沾着的血泥,泥里裹着几片碎茶叶,被踩得扁扁的,绿得发黑,像嵌在血里的毒。他喉结狠狠滚了滚,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这几日,他的胃早就空了。
我盯着那扇半敞的门,手里的王命旗牌泛着冷光,鎏金的边缘硌得掌心发疼。旗牌上的“令”字,像是被血浸过,在晨光里透着点暗红。
门后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是那股甜腥的茶香,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浓,浓得像只无形的手,正从门缝里伸出来,一点点攥紧人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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