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盛大而空虚的“衣锦还乡”盛宴过后,张家村迅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关于张磊的传奇故事,却成了村里人田间地头、饭后闲谈中最热门的话题。
张磊没有立刻回县城。
他内心那股巨大的空虚感,像一个黑洞,让他本能地想要逃离李姐那个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牢笼,在这个虽然贫穷破败、却至少有“家”的温度的地方,多苟延残喘几天。
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开着那辆奥迪车,在村里村外漫无目的地闲逛,享受着村民们投来的、混杂着敬畏和羡慕的目光。然后回到家,将大把的现金塞给母亲,看着她和继父脸上那乐开了花的、淳朴而真实的笑容,从中汲取一丝虚假的慰藉。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暂时麻痹自己。
直到第三天下午,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这份虚假的宁静。
那天,张磊正坐在院子里,教继父李大栓如何使用他买回来的高档茶具。李大栓笨手笨脚地拿着那个小小的紫砂壶,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笑得像一朵菊花,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哎哟,这城里人的玩意儿,就是讲究!磊子,你这……可比当皇帝还舒坦呐!”
张磊笑了笑,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一个清脆、干练,带着一丝疑问的女声。
“请问,张桂华阿姨是住这里吗?”
院子里的人都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驼色风衣、拉着一个银色行李箱的年轻女人,正站在门口。
女人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剪着一头利落的短发,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她的气质,和这个尘土飞扬的小村庄,显得格格不入。那是一种只有在大城市里,才能历练出的、混合了自信、专业和疏离感的独特气场。
张磊的母亲张桂华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擦了擦手,迎了上去。
“哎呀!你是……你是芳芳吧?!”
“桂华阿姨,是我。”那个叫芳芳的女人脸上露出了礼貌的笑容,“我从深圳回来探亲,路过咱们县,就顺道过来看看您和叔。”
“哎哟!我的天哪!真是芳芳啊!”张桂华激动地抓住她的手,“你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快快快,快进屋!大栓,磊子,快出来帮忙拿东西!你们芳芳姐回来了!”
张磊这才从记忆的角落里,搜寻出关于这个女人的信息。
王芳芳,是他母亲娘家那边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算起来,是他的表姐。比他大七八岁,从小就是个学霸,是他们这帮穷亲戚里,唯一一个考上名牌大学,飞出这个小县城的金凤凰。
听说她大学毕业后,就去了深圳,进了一家很大的外企,混得相当不错。
只是他们两家关系比较远,平时走动得少,张磊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几年前,那个扎着马尾辫,戴着厚厚眼镜片,总喜欢捧着一本书安安静静看的小姑娘身上。
没想到,十几年不见,她已经出落成这副都市白领的模样。
“芳芳姐。”张磊站起身,有些拘谨地喊了一声。
“是小磊吧?”王芳芳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那双藏在精致眼妆下的眼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更多地,是一种职业习惯般的审视,“都长这么高了,差点没认出来。听我妈说,你现在在县城做大生意,当大老板了?”
她的语气很平和,没有村民们那种夸张的吹捧,就像是在陈述一件很寻常的事。
“瞎混混而已。”张磊谦虚了一句。
“姐,你坐了那么久的车,肯定累了吧?快进屋喝口水!”继父李大栓无比殷勤地,接过了她手里的行李箱。
一家人簇拥着王芳芳走进了屋里。
晚饭,张桂华准备得异常丰盛,几乎把张磊带回来的那些高档食材都用上了。
饭桌上,母亲和继父的话题,自然而然地,又回到了张磊身上。
“芳芳啊,你是不知道,我们家乐磊现在有多出息!”张桂华夹了一块最大的鸡腿放进王芳芳碗里,满脸红光地炫耀道,“他那公司,叫‘磊鑫’,现在是咱们县最大的供应商!县里所有饭店的菜,都得从他那儿进!就连陈县长,都得高看我们家乐磊一眼!”
“是啊是啊!”李大栓也在一旁猛点头,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就门口那辆奥迪车,四个圈的!磊子说是花了四十多万买的!眼睛都不眨一下!芳芳啊,你是在大城市见过世面的,你跟叔说句实话,你这弟弟,现在算不算出人头地了?”
王芳芳只是微笑着,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等他们吹嘘得差不多了,她才放下筷子,用餐巾纸优雅地擦了擦嘴,然后,将目光投向了正埋头吃饭的张磊。
“小磊,听阿姨和叔叔这么说,你这公司的业务范围,还挺广的?”她开口了,问题切入的角度,瞬间就和那些只知道车和钱的村民,拉开了差距。
“还行。”张磊含糊地回答,“主要是做农产品供应链,也兼着做一些运输和批发的业务。”
“哦?供应链啊。”王芳芳点了点头,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专业的光芒,“这个行业,我以前在深圳接触过。属于重资产,现金流要求高,但利润率普遍偏薄。你们公司现在的年营业额,大概能做到多少?净利润率能维持在几个点?”
这几个专业的名词一出来,饭桌上那热烈的气氛,瞬间就冷了下来。
张桂华和李大栓面面相觑,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张磊也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表姐会问得这么直接,这么专业。
“这个……”他犹豫了一下,含糊其辞地说道,“具体的数字,都是公司财务在管,我平时主要负责外面的业务,不太关心这些细节。”
这是实话。他只关心每个月能赚多少钱,至于那些复杂的财务数据,他向来觉得是李姐该操心的事情。
王芳芳看着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你公司的股权结构,是怎么样的?除了你之外,还有别的股东吗?”她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公司……是我和李姐一起合伙开的。”提到李姐,张磊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仿佛这个名字能给他带来无穷的底气,“李姐是咱们县城‘食为天’的老板,你听说过吧?她是大股东,主要负责资本运作和高层关系,我占一部分技术股,负责公司的日常运营。”
“哦?‘食为天’的李总?”王芳芳的眼神微微一动,“我听我爸妈提起过,说是咱们县城一个手眼通天的女强人。原来是你的合伙人。那你们的合作模式,还挺互补的。”
她顿了顿,像是很随意地问道:“那你们公司的财务,是由谁来负责的?是外聘的专业会计,还是李总那边的人?”
“是李姐亲自在管。”张磊回答。
听到这个答案,王芳芳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极快、却被张磊捕捉到的、异样的光芒。
“李总亲自管财务?”她重复了一句,语气听不出喜怒,“那还真是……亲力亲为啊。”
张磊的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前段时间,因为那几笔巨额的、模糊不清的支出,和李姐发生的那场不愉快的对话。
“姐,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他下意识地问道。
“哦,没什么。”王芳芳立刻恢复了那种礼貌的笑容,她端起酒杯,对张磊举了举,“我就是职业病犯了,随便问问。来,小磊,听了你这么多光辉事迹,还没跟你喝一杯呢。姐以茶代酒,祝你生意兴隆,前程似锦。”
说完,她便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张磊也连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顿饭,就在这种看似其乐融融,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了。
晚上,张磊躺在自己那张熟悉的、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王芳芳那几个看似随意的问题,和她听到答案时,那异样的眼神,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他那本就不安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自己就是个半吊子,对财务一窍不通。但王芳芳不一样,她是在深圳那种地方,给世界五百强做审计的注册会计师!她的专业和敏锐,远不是他能比的。
难道,她也看出了公司账目有问题?
还是说,她看出的问题,比他看到的,更严重?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藤,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滋长,让他感到一阵阵的心悸和不安。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个衣锦还乡的决定,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明智。
他不仅没能从村民的吹捧中找到安全感,反而,还被这个突然归来的、精明干练的表姐,窥探到了自己那华丽袍子下,早已爬满的、名为“危机”的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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