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二，原是凤姐生日的大日子，园子里锣鼓喧天，戏文唱得正热闹。
我却在怡红院里坐立难安。宝玉一早就没了踪影，只留下一句“去北静王府”，便带着茗烟不知去向。
李纨奶奶被众姊妹打发人来问了几遍，语气一次比一次诧异。我只得硬着头皮去回话，说是一早去了北静王府探丧。
珠大奶奶蹙眉道：“便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该今儿出门。你二奶奶的生日，头一社的正日子，他倒走了？”探春姑娘更是不信，定要叫我过去细问。
正焦头烂额时，老太太那边也打发了人来请，听闻宝玉不在，顿时脸上就没了笑意，命人立刻去接回来。我心里七上八下，只盼他真如所说，快去快回。
其实，我心下早有疑虑。
昨夜他就有些神思恍惚，临睡前在灯下翻拣什物，我瞥见他从一个紧锁的小抽屉里取出一方旧帕子，上面似乎有模糊的字迹，又小心地收进一个荷包里。
当时只当他又是起了什么痴性，未曾多想。今早起来，他竟不要往日鲜亮衣裳，独独要穿那件月白素绫的直身，周身无一饰物，神情肃穆，不似去王府应酬，倒像是……去祭奠什么人。
北静王府……探丧……我心头忽地一刺。前几日恍惚听谁提起，北静王府一位极得宠的姬妾病重，说是那妾室不仅颜色好，还颇通文墨，尤擅诗词……诗词？
我猛地想起，宝玉素日与北静王交好，王爷也曾赏识他的才情，两人时有往来。若那姬妾真是……我不敢再想下去。
眼见日头西斜，前头戏文锣鼓一阵紧似一阵，我心里那根弦也越绷越紧。
正打发小丫头再去二门上探问，忽听外面一阵忙乱的脚步响，夹杂着老婆子们念佛的声音：“阿弥陀佛，可算回来了！”
我疾步迎出去，只见宝玉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华服，正从穿堂那边转过来，脸上带着酒意，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像才从热闹席上下来，倒像是从什么极远极冷清的地方刚赶回来。
“我的小祖宗！你可是……”我话未说完，他已摆手止住我，低声道：“不必说了，我都知道。”说着便匆匆往里间去换衣裳。
我跟着进去，一边替他找出门前那件雀金裘外套，一边急急低问：“究竟去了哪里？北静王府……”
他打断我，声音有些疲乏：“不过是尽个礼数。那边一个要紧人没了，王爷伤心，多陪他坐了片刻。”他话说得流畅，眼神却不敢与我相对，只低头整理腰间荷包。
我眼尖，瞥见那荷包的抽绳上，沾着一点未曾拍净的香灰。
心头疑云更甚，却知再问不出什么。只得帮他迅速穿戴整齐，送他往新盖的大花厅去。
刚至穿堂，却见玉钏儿独自坐在廊檐下的阴影里，低着头，肩膀微微抽动，竟是在无声垂泪。今日是她姐姐凤姐的好日子，她怎地躲在这里伤心？
宝玉也看见了，脚步一顿，脸上掠过一丝极复杂的神情，似是愧疚，又似是怜悯。他走过去，放缓了声音问：“玉钏儿，你猜我往哪里去了？”
玉钏儿闻声猛地抬头，见是他，慌忙用袖子擦泪，语气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怨怼：“凤凰来了，快进去吧！再一会子不来，里头都反了！”她眼圈通红，声音哽咽。
宝玉被她一噎，一时说不出话，只讪讪地笑了笑，便转身匆匆进了厅里。
我留在原地，看着玉钏儿迅速擦干眼泪，又恢复成那个低眉顺眼的大丫鬟模样，仿佛方才的失态只是我的错觉。
可她那双哭红的眼睛里，分明藏着难以言说的痛楚和恨意？我忽然想起，今日也是金钏儿的生忌。宝玉这般偷偷出府，素衣白马，莫非……竟是去了……？
花厅里早已是另一番天地。贾母、王夫人等人见了宝玉，真如得了凤凰一般，又是骂又是疼，百般哄劝。
宝玉只拿北静王府爱妾没了的话搪塞过去。贾母虽发狠说要告诉老爷打他，可见他回来，那点气早被欢喜淹没了。
我忙上前伺候，替他布菜斟酒。他却有些心神不宁，目光时常飘向姊妹们坐的那一席。
当日演的是《荆钗记》，放到“男祭”一折，讲那王十朋江边祭奠亡妻。贾母、薛姨妈等都看得心酸落泪。我正留意着宝玉神情，忽听林姑娘清凌凌的声音响起，是对着宝姑娘说的：
“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
席间微微一静。宝姑娘端着茶盏，只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我却看见宝玉拿着酒杯的手抖了一下，酒液险些洒出来。他猛地转过头，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高声笑道：“这酒好，我敬凤姐姐一杯！”
他笑得格外响亮。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刻意挺直的脊背，心里那点模糊的猜测渐渐清晰，却也更沉更凉。
林姑娘那话，听似批评戏文，何尝不是一种机锋暗藏的点破？她那般七窍玲珑心，莫非……也猜到了什么？
而宝玉这过激的反应，更像是被说中了心事。那“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他今日去的，莫非真是有水之处？
凤姐儿被众人灌酒，已是酒沉了，脸上笑着，眼神却已发直，强撑着场面。尤氏亲自斟酒，赖嬷嬷等也来敬，鸳鸯更是逼着她喝了一满杯。
我看她脸色渐渐不对，忙上前低声对尤氏道：“珍大奶奶，二奶奶怕是真不行了，且让她歇歇吧。”
尤氏笑道：“就你心疼二奶奶。”却也没再强劝。
凤姐儿起身要去洗脸，脚步已有些虚浮。我忙上前扶住她，触手只觉她胳膊冰凉，心里咯噔一下。
今日这生日，表面热闹风光，底下却似有一股暗流，裹挟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无法言说的悲恸和强颜的欢笑，湍急地冲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我扶着凤姐儿往外走，经过宝玉身边时，见他正望着戏台，眼神却空茫茫的，仿佛透过那悲欢离合的戏文，看到了另一些更真切、也更残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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