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气到底入了深秋,连带着人的心境也添了几分萧索。
自那日潇湘馆内一场关于当票的风波无声无息地掩过去后,园子里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是这宁静底下,总像是潜流暗涌,让人心下难安。
这日清晨,我服侍宝玉穿戴整齐,送他去贾母处晨省,自己则留在房里整理他近日写的字帖。
忽听得外面一阵不寻常的脚步声,夹杂着婆子们略显惶急的低语。我放下手中的物事,走到廊下,只见吴新登家的正领着几个管事媳妇匆匆往凤姐院里去,一个个面色凝重,不见了往日的从容。
“这是怎么了?”我低声问旁边一个小丫头。
小丫头摇摇头,悄声道:“不大清楚,只听门上的人说,宫里头好像出了大事,什么老太妃……薨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老太妃薨逝,这是国丧。凡有诰命的夫人皆需入朝随祭,这府里的老太太、太太、奶奶们,怕是都要去了。
果然,不到半日,消息便传开了,两府主子们都要按制入朝,家中竟一时无人主事。
下午,我便被唤去怡红院外头,听赖大媳妇吩咐。院子里站满了执事的媳妇婆子,气氛不同往日。
赖大媳妇站在台阶上,脸上带着强自镇定的神色,声音却比平日高了几分:“……主子们都有朝廷大事,一时不得回来。家里的事,大家更要精心!各司其职,守好门户,照看好哥儿姐儿们,若有半点差池,仔细你们的皮!”
话虽严厉,底下站着的众人,眼神却有些飘忽,三三两两交头接耳,那应诺声也显得参差不齐,透着股散漫。我冷眼瞧着,心里隐隐觉得不妥。
往日凤姐儿管家,只需一个眼神,底下人便噤若寒蝉,哪敢这般窃窃私语?如今当家人一走,这规矩便像是松了的发条,劲儿先泄了一半。
后来,我们便听说,府里商议定了,报称东府尤氏奶奶产育,留她下来协理两府事体。
又因园中姊妹们无人照管,特意请了薛姨太太进园来住,总揽照料之责。
薛姨太太搬进园那日,倒是颇为热闹。
她最终住进了潇湘馆,与林姑娘同房。
我随着宝玉去瞧时,只见薛姨太太正拉着黛玉的手,温言细语:“我的儿,你只管放心,有姨妈在,一应汤药饮食,必不叫你短了丝毫。”
黛玉脸上带着难得的、依恋的神情,轻声唤着“姨妈”,连带着对宝钗、宝琴的称呼也愈发亲厚,俨然一家人的模样。贾母见了,自是欢喜,觉得有了托付。
然而,我冷眼旁观,薛姨太太虽则经心,却极有分寸。
她只管内帷姊妹们的起居,约束丫头辈,至于府中大小事务,银钱出入,人事调配,她是绝不肯多一句口的。
有婆子来回事情,她只推说:“这些大事,我一个亲戚如何管得?你们只按旧例,或是去回尤氏奶奶便是。”
那尤氏奶奶,虽天天过来点卯,却也只是一副应景的架势。
宁国府本身已是一团乱麻,再加上每日还要照料贾母、王夫人下处的一应所需,已是忙得脚不点地,精神短少,哪里还有余力在荣国府这边认真整顿?不过是走个过场,不肯落下不是罢了。
主子们这般“不暇”,那起子下人便如同没了紧箍咒的孙猴子,渐渐露出本相来。
一日,我去大厨房给宝玉端一碗新炖的冰糖燕窝。还未进门,便听得里面吵吵嚷嚷。
管厨柳家的声音又尖又利:“……如今这时势,还摆什么谱儿?大厨房的份例就这些,林姑娘要吃个清淡的,宝二爷要换个新样的,你叫我哪里变去?上头拨下来的银子一天比一天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一个我不认得的、像是浆洗上的婆子便接口道:“呸!谁不知道你柳嫂子手段高?只怕是看如今没人查账,中饱私囊了吧!前儿我明明见庄子上送来了好几只肥鸡,转眼就没了踪影,莫非是孝敬了你那在门上当差的好女婿?”
“你放屁!”柳家的怒骂声响起,接着便是碗碟磕碰的声响。
我站在门外,心头一阵发凉。
这才几天工夫?往日凤姐儿治下,虽说也免不了克扣贪墨,但谁敢这般明目张胆地争吵、互相揭短?
我默默转身离开,那燕窝,终究没去拿。回头只得让小丫头们在怡红院的小茶房里自己炖了。
又过了两日,我因事去寻林之孝家的,路过回事房,只见几个面生的男人坐在里面,翘着腿,吃着茶,和赖大嘻嘻哈哈地说笑。
赖大脸上虽也陪着笑,眉宇间却带着几分焦躁与无奈。
我隐约听得几句“……如今不同往日,那些规矩暂且放一放……”、“……都是熟人引荐,还能有错?……”、“……放心,短不了您的份例……”
我认得,赖大手下几个得用的老人都跟随老爷、太太入朝伺候去了,如今用的这些,怕是临时顶替的。
看那举止做派,油滑轻浮,哪里像是能正经办事的?只怕是些趁着府里忙乱,钻营进来,想着捞些油水的帮闲篾片。
回到怡红院,便见麝月正和一个负责洒扫的小丫头拌嘴。
那小丫头嘟着嘴,一脸不服:“麝月姐姐,如今各处都忙,人手不够,我哪里能只管这一处?方才赖大娘还叫我去给西廊下的五奶奶送东西呢!”
麝月气得脸通红:“你是怡红院的人,自然该先紧着这里的差事!那西廊下的五奶奶算什么正经主子?也来支使我们屋里的人?”
我喝止了她们,心下更是沉重。
连院子里的小丫头都开始攀扯外头,不听使唤了。这“暂权执事”的赖大,怕是也指挥不动这些新来的、各怀心思的下人,只好由着他们“各显神通”。
一时间,两处下人仿佛都失了“正经头绪”,有偷懒耍滑的,有趁机结党营私的,有拿着鸡毛当令箭、窃弄威福的。种种不堪,难以尽述。
这日晚间,我服侍宝玉睡下,在外间守夜。听得外面隐约传来巡夜婆子们压低的议论声:
“听说了么?不光咱们家,好些个王爷公侯府里,都把家里养的戏子遣散了……”
“可不是!上头像是下了严令,说是国丧期间,要崇俭抑奢……”
“什么崇俭抑奢,我看是风向变了……怕是宫里那位老太妃一去,好些靠着这层关系的,都要掂量掂量了……”
“小声点!这话也是浑说的?不过……咱们府上往后,只怕日子要紧些了。”
声音渐渐远去,我躺在榻上,却久久无法入睡。
连底下婆子们都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遣发优伶,看似是遵制而行,何尝不是一种收缩自保的姿态?
贾府在朝中的倚仗,怕是随着那位老太妃的薨逝,已松动了几分。
这府内下人的种种“不善”与“生事”,不过是这棵大树内部开始腐朽、被虫蚁蛀空的先声罢了。
窗外秋风呜咽,卷着枯叶,扑打着窗纸。这赫赫扬扬的荣国府,仿佛一艘突然失了掌舵人的巨舰,在渐起的风浪中,正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
而我,还有这满船的人,又将飘向何方?这寂静的秋夜里,我只感到一种无形的、巨大的惶恐,正慢慢地浸透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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