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屯的夜色，静谧而深沉，唯有那间简陋的学堂厢房还亮着微弱的油灯光。
数日后，林鹿仅带着墨文渊和两名贴身护卫，轻车简从，来到了柳林屯。他们以经略使巡视春耕、顺道考察蒙学为由，并未引起太大动静。屯长受宠若惊，连忙迎接。
在屯长的引领下，林鹿一行人来到了屯口的学堂。正值午后，孩子们已经放学，“季先生”正在屋内整理书卷。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到走进来的林鹿和墨文渊，眼神微微一凝，随即恢复了平静，放下手中的书，从容起身，拱手行礼：“小民季文，见过林帅，墨先生。” 举止依旧带着那份难以掩饰的儒雅气度。
林鹿打量着他，眼前的“季文”虽衣着朴素，面容带着沧桑，但那份沉稳和内敛，绝非普通乡村教师所能拥有。他开门见山：“季先生在此教书，辛苦了。听闻先生学问渊博，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季文”目光扫过林鹿身后的墨文渊，似乎明白了什么，微微颔首：“林帅屈尊降贵，小民敢不从命？请随我来内室。”
学堂内室更为简陋，只有一桌一榻，几卷书籍。林鹿和墨文渊坐下，“季文”垂手站在一旁。
林鹿没有绕圈子，直接问道：“先生并非普通落难书生吧？可否告知真实身份？”
“季文”沉默片刻，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苦笑，那是一种卸下伪装后的疲惫与释然。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了许多：“事已至此，瞒也无益。在下……真名贾羽，原是汝南王赵渊麾下一幕僚。”
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他承认，林鹿和墨文渊还是对视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
林鹿目光锐利：“贾羽……鹰嘴崖失踪的贾先生。你为何会在此地？又为何化名潜藏？”
贾羽叹了口气，眼神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陷入了回忆：“此事，说来话长，且与一位故人有关。”他转过头，看向林鹿，“林帅可知，周沁姑娘的生父，周平将军？”
林鹿心中一动：“自然知晓。周将军乃魏垣麾下勇将，也是沁儿的父亲，可惜战死沙场。”
贾羽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情感：“周平将军，于我贾羽有救命之恩。那还是十多年前，我游学至朔方，不幸遭遇马贼，险些丧命，是周将军率军路过，击溃马贼，救了我。他知我是读书人，不仅赠我盘缠，还与我畅谈数日，其人之忠勇豪迈，令我感佩至深。我曾发誓，此恩必报。”
他顿了顿，继续道：“后来，我辗转投入汝南王麾下，虽得些许重用，但赵渊其人……志大才疏，并非明主。魏垣死后，朔方大乱，我得知周将军的遗孤周沁姑娘身陷朔方，心中忧虑。后来更听闻她与一位名叫林鹿的年轻将领在野狼谷立足，我便知报恩的机会来了。”
“所以，你暗中相助？”林鹿追问。
贾羽点头：“不错。但我身在汝南王阵营，直接援助恐惹嫌疑，反而对周姑娘和林帅不利。于是，我便借势而为。当时赵渊正欲插手朔方，我便向他进言，说林鹿势力新兴，可加以利用，用以制衡灵州韩青乃至河西薛瑾，待其两败俱伤，汝南王便可坐收渔利。赵渊觉得有理，这才有了前期通过一些隐秘渠道，对野狼谷的些许物资援助。那些援助，虽以汝南王的名义，实则是我在其中周旋，确保能送到你们手中。”
林鹿和墨文渊恍然大悟。原来前期那些看似来自敌对阵营、却又恰到好处的援助，根源竟在此处！是贾羽利用汝南王的野心，暗中报周平的恩情，间接帮助了朔方军初期的艰难起步。
“鹰嘴崖之事后，我中箭落水，侥幸被冲至下游，为一老渔夫所救。但头部受创，记忆混乱，只依稀记得自己名中似乎有个‘羽’字，便化名‘季文’流浪。直到来到这柳林屯，安定下来，日日面对孩童纯真，心境渐平，往昔记忆才一点点恢复。”贾羽语气平静，却透着几分沧桑，“我知林帅定然会查到我，故而在此静候。今日坦言，一是为释林帅之疑，二是……周将军之恩已报，我心愿已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闭上眼，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油灯的火苗微微跳动，映照着三人各异的神色。
墨文渊看向林鹿，微微点头，示意贾羽所言逻辑清晰，情感真挚，不像作伪。
林鹿看着眼前这个曾是对手阵营的重要谋士，此刻却如普通文士般站在这里，心中感慨万千。因为周平将军昔日的一次善举，竟在多年后，以这样一种曲折的方式，庇护了他的女儿，也帮助了自己。这世间的因果机缘，实在奇妙。
他站起身，走到贾羽面前，并未动手，而是郑重地抱拳行了一礼：“贾先生，若非你当日暗中相助，我朔方初创之时，或许会更加艰难。周平将军救你在先，你报恩于后，此乃义士所为。林鹿感佩于心，岂有加害之理？”
贾羽睁开眼，看着林鹿，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和动容。
林鹿继续道：“往事已矣，先生如今记忆恢复，不知今后有何打算？若先生不弃，我朔方经略使府，正缺先生这般大才。文渊常与我言，需一见识广博、熟知天下大势者共同参赞。先生可愿留下，助我朔方百姓，在这乱世中寻一条安身立命之路？” 他的邀请诚恳而直接。
贾羽怔住了。他本以为身份暴露，最好的结局也是被驱逐，没想到林鹿不仅不追究前嫌，反而伸出橄榄枝。他看着林鹿年轻却坚毅的面庞，又看了看旁边气质不凡的墨文渊，再想到这朔方之地展现出的勃勃生机，以及周沁也在此地……心中那道因失败和逃亡而筑起的壁垒，悄然松动。
他沉默良久，最终，长长一揖到底：“羽，飘零半生，险些误投庸主。今蒙林帅不弃，以国士相待，羽……愿效犬马之劳！”
这一夜，柳林屯的灯火亮至很晚。林鹿、墨文渊与贾羽，就朔方目前的局势、未来的发展，进行了深入的交谈。贾羽以其在汝南王幕府积累的经验和对中原各势力深刻的了解，提出了不少独到的见解，令墨文渊也频频颔首。
当林鹿一行人离开柳林屯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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