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基地的医疗区内,时间以输液管的滴答声和仪器规律的蜂鸣为刻度。对于江华而言,每一个清醒的瞬间,都伴随着身体深处传来的、如同生锈齿轮强行转动的钝痛,以及脑海中那片无法填补的、属于沈哲明的寂静空洞。药物让她大部分时间处于一种昏沉的状态,但意识的深处,那曲英雄的挽歌和“摇篮”最终沉寂的景象,如同烙印般清晰,反复回放。
她像一台严重受损、仅保留核心功能的精密仪器,被动地接受着治疗,维持着最基本的生命体征。直到那一天,那本边缘焦黑的笔记本和冰冷的存储块被放入她怀中。
仿佛一个被强行关闭的系统重新接到了启动指令。
指尖传来的、属于纸张和油布的独特触感,带着硝烟、血迹和沈哲明指尖温度混合而成的复杂气息,像一把钥匙,插入了她几乎停滞的精神世界。那些被药物和创伤压抑的情感与记忆,如同被禁锢的洪水,猛地冲破了闸门。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紧紧抱着那两件物品,身体无法自控地剧烈颤抖,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那不是崩溃,而是一种……确认。确认那些牺牲并非虚幻,确认那份沉重的使命依旧压在她的肩头,确认她……还必须活下去。
自那天起,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东西。除了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伤痛,更添了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一种沉淀下来的决绝。她开始主动配合治疗,哪怕每一次物理治疗都如同酷刑,哪怕精神评估时回忆过往依旧会让她冷汗涔涔。她开始向负责的医生和偶尔前来探视(更多是收集情报)的基地指挥官,询问外界的局势,询问幸存队员的情况,询问……那场终极之战后,人类世界的反应。
答案零碎而沉重。
“收割者”舰队的威胁确实暂时解除了。大部分在逻辑紊乱中自毁或逃离,少量残留的舰船也失去了统一指挥和攻击性,漂浮在轨道上如同巨大的太空垃圾,正由残存的人类太空力量(几乎损失殆尽)和紧急启用的旧时代武器系统进行监控和有限度的清理。地球,获得了喘息之机,但代价是遍布全球的创伤和文明程度的严重倒退。
“曙光”小组……名存实亡。王雷、陈博确认牺牲,阿纳托利、叶莲娜及其小队在太空阻击战中全军覆没,巴特尔和那四位观察站成员长眠草原。她是目前唯一确认存活的核心成员。这个消息,让江华在病床上沉默了整整一天,仿佛又将那份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重新撕裂了一遍。
基地指挥官,一位面容坚毅、眼神中带着难以掩饰疲惫的中年将领,在最后一次探视时,带来了总部的正式命令。
“江华同志,”他的声音严肃而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你的身体状况仍不乐观,但局势不容我们等待。总部命令,一旦你的情况允许转移,立即返回后方核心基地。最高层需要你亲自汇报……关于‘彼岸花’,关于‘摇篮’,关于那些……‘天外访客’的一切。我们……需要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我们付出了什么,以及……我们未来该怎么办。”
他顿了顿,看着江华苍白但异常平静的脸:“护送小队已经安排好了。我们会尽最大可能,确保路途安全。”
江华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点了点头。
转移的日子,在一个天色灰蒙、飘着细雪的清晨。她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一辆经过特殊加固、外部伪装成普通物资运输车的装甲车后舱。舱内配备了简易的维生设备和两名随行医护人员。除了她,同行的只有一支精干的、由六人组成的特战护卫小队。他们是沉默的磐石,眼神锐利,动作干练,清楚地知道此行任务的艰巨和保密性。
车辆缓缓驶出隐藏在山腹中的基地出口,重新投入外面那个满目疮痍的世界。
尽管已经从医护人员和指挥官口中得知了外界的惨状,但亲眼所见,依旧是另一种层面的冲击。曾经丰茂的草原,如今布满了焦黑的弹坑、扭曲的金属残骸和翻涌出的、仿佛大地伤疤般的黑色泥土。许多地方覆盖的不是白雪,而是厚厚的、带有刺鼻气味的放射性尘埃。寒风卷过,扬起的不再是牧草清香,而是死亡与废墟的灰烬。
他们沿着一条被紧急清理出来的、颠簸不堪的道路向南行驶。沿途,几乎看不到完好的定居点。大多是烧毁的帐篷、坍塌的土坯房,以及被遗弃的、布满弹孔的勒勒车骨架。偶尔能看到一小群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幸存者,在士兵的引导下,向着某个临时设立的救助站蹒跚前行。看到他们的车队,那些幸存者的眼中只有麻木,或者一丝本能的警惕,早已失去了对任何官方力量的信任或期待。
有一次,车队为了躲避一段被彻底炸毁的道路,不得不绕行经过一片不大的、尚未完全被战火波及的草场。这里,竟然奇迹般地还残留着一点点生命的痕迹。几匹瘦骨嶙峋的野马,警惕地站在远处山坡上,望着这些不速之客。一丛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黄的草茎,顽强地从冰雪和焦土中探出头来。
江华透过狭小的观察窗,久久地凝视着那几匹野马,看着它们最终嘶鸣一声,转身消失在苍茫的地平线之后。她想起了乃仁台大叔慈祥而布满风霜的脸,想起了巴特尔沉默而可靠的背影,想起了那片曾经孕育了无数生命与传说的、广阔的草原。如今,这里埋葬了来自五湖四海的英雄,也埋葬了一个远古文明的最后遗迹。
草原的风,呜咽着吹过车窗,仿佛一首永恒的安魂曲。
护送小队的队长,一个脸上带着一道新鲜疤痕的硬汉,偶尔会通过内部通讯,简短地向江华汇报行程和路况。他的语气保持着军人的刻板,但江华能感觉到那刻板之下,隐藏着对这位传奇幸存者的、复杂的情绪——有敬佩,有同情,或许也有一丝面对未知的敬畏。
路途并不平静。尽管大规模的战事已经停止,但零星的冲突、匪患、乃至因辐射和恐惧而变异疯狂的生物,依旧构成着威胁。车队遭遇过两次小股土匪的试探性袭击,都被护卫小队干净利落地解决。也曾在夜间宿营时,被一群因辐射而变得异常巨大、性情狂暴的草原狼包围,最终依靠篣雷和精准射击才将其驱散。
每一次枪声响起,每一次紧急的规避机动,都牵扯着江华身上的伤口,带来一阵阵眩晕和剧痛。但她始终紧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紧紧地抱住怀中的笔记本和存储块。那是她的铠甲,也是她的软肋。
随着车队逐渐南行,远离了蒙古草原的核心区域,战争的直接痕迹开始有所减少,但另一种压抑的气氛却逐渐浓重起来——那是幸存者们重建家园的艰难,是资源匮乏带来的紧张,是失去亲人后无法愈合的悲痛,以及对未来深深的迷茫。路过一些较大的聚居点时,能看到简陋的工事,荷枪实弹、面容疲惫的民兵,以及排着长队等待分配有限物资的人群。希望的微光确实存在,但更多地被一种沉重的、挣扎求生的现实所笼罩。
江华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她知道,她带回的真相,或许能解答一些疑问,但也必然会带来更多的震撼、恐惧,甚至……新的纷争。如何让这些挣扎在生存线上的人们,去理解“织网者”的悲愿、“收割者”的冰冷逻辑,以及那场发生在维度层面的、关乎文明存亡的战争?
这比她之前在“摇篮”中面对的生死考验,或许并不轻松多少。
经过十余天漫长而艰难的跋涉,车队终于驶入了一片相对稳定、戒备更加森严的山区。这里的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种不同于草原的、潮湿而冰冷的气息。道路两旁,出现了更多人工修缮的痕迹,隐蔽的哨卡和监控设备也密集起来。
他们即将抵达目的地——那个位于群山深处、承担着人类文明火种延续重任的后方核心基地。
江华透过车窗,望向外面铅灰色的天空和连绵的雪山。草原已被甩在身后,但那份沉重,那份牺牲,那份责任,早已与她融为一体,无法剥离。
她走出了草原,却走不出那曲用生命谱写的挽歌。
新的征程,将在沉默与伤痛中,悄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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