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先生,别来无恙。
那声音熟悉得令人心惊。苏明远抬头一看,竟是诗会上那位对他百般刁难的张学政,此刻正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中满是讥讽。
张大人。苏明远连忙放下衣物,整理衣冠,拱手行礼,不知大人何故来此乡野之地?
本官奉命巡视各乡村学政,恰好路过此地,听闻苏先生在此,特来一访。张学政缓缓下马,目光扫过苏明远身旁的洗衣池和潮湿的衣物,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只是没想到,堂堂读书人,竟做起妇人之事,当真有趣。
这番嘲讽让在场的村妇们面面相觑,不敢作声。苏明远自己也感到一阵窘迫——在这个男耕女织、分工明确的时代,男子洗衣确实是不合常规的行为,更何况是读书人。
大人见笑了。他保持镇定,在下不过是闲来无事,体验民间疾苦,以便教导学童时能更贴近民情。
哦?体验民情?张学政冷笑道,苏先生志向高远,令人钦佩。只是,本官总觉得先生行止异常,与寻常读书人大相径庭。前日诗会上的那首疑似抄袭之作,加上今日这番奇怪举动......
他故意拖长声调,目光如刀般锋利:苏先生莫非另有隐情?
此言一出,四周顿时鸦雀无声。村妇们虽不明白其中深意,却也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威压。苏明远心头一紧,意识到张学政这是在公开质疑他的身份,甚至可能暗指他不是真正的读书人,而是某种冒牌货。
在这个身份等级森严的社会,这种质疑无异于釜底抽薪,直指根本。
大人误会了。苏明远不卑不亢地回应,在下苏载,清溪村人,自幼读书,虽才疏学浅,却从未有过欺瞒之举。至于诗作,确为原创,若有雷同,实属巧合。
巧合?张学政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本薄册,本官特意带来了《江南文集》,苏先生不妨一观,看看这巧合有多么令人惊讶。
这一举动让苏明远心头一震。原来《江南文集》确实存在,而非张学政凭空捏造!他强作镇定,接过书册,翻到张学政指的那页,只见上面确实有一首与他在诗会上所作极为相似的诗作,尤其是最后两句,几乎一字不差。
这......苏明远一时语塞,额头渗出冷汗。这种情况他无法解释——他确实没有抄袭,但诗句相似的事实又无法否认。这让他陷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苏先生可还有何解释?张学政咄咄逼人,语气中满是胜券在握的得意,本官作为学政,最恨文章抄袭之风。若苏先生确有此行,恐怕县试之路......
话未说完,一声女声却突然打断了他:大人此言差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素雅长裙的少妇款步而来,手中持着一把油纸伞,气质高雅,举止不凡。
这位是......张学政皱眉问道。
在下吴氏,是县城布商吴恒之妻。少妇上前施礼,声音清脆有力,方才听闻大人谈及《江南文集》,不禁想起一事。此书初版于十年前,编者乃江南诗人钱明逸。然吾父与钱氏有旧,曾言钱氏晚年多有托名之作。这部文集中,至少有三分之一并非原创,而是钱氏搜集民间佳作,稍加修改后署上自己名字。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张学政心头。若吴氏所言属实,那么指责苏明远抄袭的根据就不再坚实。毕竟,谁也无法断定那首诗的真正作者是谁,或许正是某位无名氏的作品,被钱明逸收录而已。
这位夫人所言,可有证据?张学政不甘心地追问。
家父藏书万卷,其中不乏钱氏手稿及书信,足可佐证。吴氏从容回应,若大人不信,可亲往一观。
张学政面色阴晴不定,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出面为苏明远辩护,且理由如此充分。他沉默良久,最终冷冷一笑:既如此,此事暂且搁置。不过,苏先生的奇特行为,本官仍会密切关注。县试在即,能否脱颖而出,还得看真才实学。
说罢,他翻身上马,扬长而去,留下一地尘土和未解之谜。
多谢吴夫人解围。待张学政走远,苏明远由衷感谢道,若非夫人及时出现,在下恐难脱身。
苏先生无需多礼。吴氏微微一笑,先生教导小女有方,此乃报恩之举。只是,那位张学政似对先生怀有成见,县试之路恐多波折,还望先生多加小心。
夫人所言极是。苏明远点头,眉头紧锁,只是,方才夫人所言《江南文集》一事......
此言倒非虚构。吴氏神秘地笑了笑,钱明逸确有其人,《江南文集》也确实存在。至于其中作品真伪,却非外人所能尽知。张学政手中的版本,不过是江南书坊常见之物,真正的珍本另有收藏。
这番话让苏明远若有所思。看来这位吴夫人并非简单的商人妻子,身份背景恐怕颇为不简单。
无论如何,夫人解围之恩,苏某铭记于心。他郑重地说。
吴氏摇摇头,语气忽然变得严肃:先生若真心感激,便用心教导小女,让她不负此生才情。女子在这世道,欲求一线光明,实乃千难万难。
苏明远听出了她话中的辛酸和期望,不禁肃然起敬。在这个女子地位低下的时代,吴氏能如此重视女儿的教育,实属难得。这也与他作为现代人的价值观不谋而合。
夫人放心,无论前路如何,我必倾囊相授,助令爱成才。他真诚承诺道。
吴氏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去,裙裾在泥泞的路上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背影里满是坚韧与骄傲。
目送吴氏远去,苏明远提起洗好的衣物,心事重重地返回家中。今日的水井洗濯之行,本应是一次简单的生活体验,却意外演变成一场身份危机和权力博弈。张学政的针对、《江南文集》的谜团、吴氏的神秘身份,每一个细节都令人深思。
回到家中,他将潮湿的衣物小心地挂在院子里的竹竿上,任凭它们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水珠顺着布料滴落,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痕迹,就像时间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消融在历史的长河中。
水井洗濯,不过是生活的一隅,却也映照出世态炎凉。他喃喃自语,目光投向远方,在这陌生的时代,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个选择都可能牵动命运的走向。
傍晚,刘亮匆匆赶来,神色焦急:先生,听说张学政今日来访,可有为难之处?
苏明远将事情经过简要告知,刘亮听后脸色凝重:这位张大人来头不小,乃是知府亲信,掌管一县学政大权。若他存心针对先生,县试恐怕......
我明白。苏明远打断他的话,无论如何,既来之则安之。县试在即,静心备考最要紧。至于张学政的刁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刘亮点头赞同,却仍有所担忧:只是,先生今日亲自洗衣一事,已在村中传开。有人赞先生平易近人,不拘礼法;也有人议论先生行为怪异,不似读书人体统。
清者自清。苏明远淡然一笑,我行我素,无愧于心足矣。
天色渐暗,苏明远提灯回到书房,取出前身留下的几卷书册,细细翻阅。在那些泛黄的纸页间,他似乎寻找着某种线索,某种解释,或许能解开张学政敌意的谜团,也或许能解释《江南文集》与他诗作相似的奇事。
或许,这一切都不是偶然。他轻声自语,目光落在案上那盏摇曳的油灯上,就像这水井洗濯,看似平常,却揭示出生活的本质与人性的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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