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靠山屯彻底被一片混沌的白笼罩了。这雪下得邪性,不是冬日里常见的、轻柔的柳絮般飘洒,而是如同扯碎了的棉絮,又密又急,铺天盖地地从铅灰色的苍穹倾泻下来。风助雪势,呜呜地刮着,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道道旋转的雪龙,抽打在窗棂和门板上,发出“沙沙”的、令人心头发瘆的声响。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种颜色,一种声音,屯子里的房屋都矮了下去,像是要被这无边的白色彻底吞没。
陈岁安刚把最后一张“福”字端端正正地贴在窗玻璃上,退后一步,看着那抹鲜艳的红在漫天素白中倔强地燃烧。屋里,地炉子烧得旺,炕也滚烫,与窗外的酷寒像是两个世界。王铁柱和曹蒹葭也在,三人正准备着年夜饭的食材,屋里弥漫着炖肉的浓香和一种属于年关的、温暖的喧嚣。
“这雪,怕是封门了。”王铁柱扒着窗户朝外望,只见一片迷茫,连院门都看不真切。
“瑞雪兆丰年。”曹蒹葭一边利落地切着酸菜,一边接口,语气里却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对这恶劣天气的担忧。
陈岁安没说话,只是走到窗边,看着那被狂风撕扯的雪幕,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沉。这雪,大得有些不寻常,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就在此时,一阵极其微弱,几乎被风雪咆哮完全掩盖的铃铛声,若有若无地飘了进来。那声音极其清脆,却又异常穿透,像是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精准地刺破了风雪的屏障,钻入三人的耳中。
陈岁安身体猛地一僵,霍然转头望向院门方向。
王铁柱和曹蒹葭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这鬼天气,谁会来?
铃铛声渐近,并非持续的摇响,而是有节奏的、一下,又一下,稳定得仿佛不受这狂暴风雪的任何影响。
终于,院门那厚厚的雪帘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推开一道缝隙。一个身影,裹挟着风雪与寒意,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站在了院子里。
那人穿着一身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白色皮袄,头上戴着厚厚的风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身姿挺拔,却又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手中提着一盏样式古旧的玻璃马灯,灯罩内的火苗只有豆大,却散发出一种奇特的、温暖而稳定的橘黄色光芒,将她周身尺许范围内的风雪都隔绝开来,形成一个独立的小小空间。那若有若无的铃铛声,似乎就是从她腰间传出。
尽管看不清脸,尽管衣着不同,但那个身影,那种熟悉的感觉……
陈岁安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死死盯着那个身影,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王铁柱也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张着嘴,手里的白菜帮子掉在了地上犹未察觉。
曹蒹葭捂住了嘴,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那白衣人缓缓抬起手,摘下了覆满霜雪的风帽。
一张清丽却带着明显风霜之色的脸庞露了出来。肤色比记忆中苍白了些,眉眼间多了几分以往没有的沉静与坚韧,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如同蕴藏着星子。
是白栖萤!
那个在百眼窟为了救大家,与罗老歪一同跌入万丈深渊,被认为绝无生还可能的白栖萤!
她……竟然活着!
“栖……栖萤妹子?!”王铁柱第一个吼了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激动而变了调,带着破音。
曹蒹葭的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不是悲伤,是狂喜,是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
陈岁安依旧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只有胸腔内心脏擂鼓般狂跳的声音震得他自己耳膜发疼。他看着院中那个活生生的、仿佛从噩梦中走回来的人,百眼窟那绝望的一幕幕在眼前飞速闪过——坍塌的洞窟,罗老歪疯狂的狞笑,白栖萤决绝地扑上去,两人一同消失在黑暗的深渊……
他喉咙干得发紧,半晌,才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沙哑的字:“栖……萤?真的是你?”
白栖萤站在风雪中,提着那盏温暖的马灯,看着屋内三张因极度震惊而扭曲的脸,嘴角缓缓向上牵起,勾勒出一个温暖又带着些许疲惫的笑容。她的眼中,也有水光闪烁。
“是我。”她的声音比记忆中略微低沉了些,却依旧清晰,“我回来了。”
下一刻,王铁柱像一头被惊醒的熊罴,第一个冲了出去,也顾不上漫天风雪,一把推开屋门,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到白栖萤面前,想伸手去拍她的肩膀,又怕这只是个幻影,一碰就碎,两只大手悬在半空,不知所措,只是咧着嘴,又想笑又想哭,模样滑稽又感人。
曹蒹葭也紧跟着跑了出来,泪水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冻成了冰晶,她抓住白栖萤冰凉的手,哽咽着:“栖萤姐……我们、我们都以为你……”
陈岁安最后一个走出来,脚步沉重,却又带着一种急迫。他走到白栖萤面前,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刻刀,一寸寸地掠过她的脸庞,仿佛要确认这并非幻觉,并非精怪幻化。
“你……”千言万语堵在胸口,陈岁安最终只化作一个最直接的问题,“你是怎么……”
白栖萤理解地看着他们,提着马灯,示意进屋再说。
回到温暖的屋内,关上门,将狂暴的风雪隔绝在外。气氛依旧沉浸在一种不真实的激动和恍惚中。
白栖萤脱下被雪打湿的皮袄,露出里面一身利落的深色衣裤。她接过曹蒹葭递来的热茶,捧在手心,感受着那滚烫的温度,仿佛这才真正回到了人间。
“那天在百眼窟,”她开口,声音平静,却仿佛带着深渊的寒意,“我和罗老歪一起掉下去,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坠到半途,竟被悬崖峭壁间突兀伸出的一座天然石台接住了。”
她描述得轻描淡写,但几人却能想象到那千钧一发的惊险。罗老歪当场毙命,而她则身受重伤,昏迷在那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绝境之中。
“是姑奶奶救了我。”白栖萤看向陈岁安,眼神里带着深深的感激和一种奇异的联系。
“奶奶?”陈岁安身体一震。
“嗯。”白栖萤点头,“姑奶奶(白仙芝)她老人家……似乎感应到了我有大难临头。具体用了什么方法,我也不太清楚,总之,她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我,把我从那个绝地带了出来。”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段艰难的日子:“我伤得很重,姑奶奶用了很多办法,带着我在深山里寻药、疗伤。也是在那段时间,她开始系统地传授我一些……我们白家祖上流传下来的,更深的萨满秘术,以及如何更好地与‘仙家’沟通、借助自然之力的出马法门。”
她轻轻抬起手,指尖似乎有微不可查的、如同萤火般的光点一闪而逝。“可以说,因祸得福吧。现在的我,比以前……强了一些。”
陈岁安看着白栖萤,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上气息的变化。不再是当初那个主要依靠家传知识和一股韧劲的女孩,而是多了一种内敛的、如同山岳般沉稳的力量感,眼神也更加深邃,仿佛能洞穿迷雾。
“奶奶……她还好吗?”陈岁安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已经很久没有奶奶的确切消息了。
白栖萤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又坚定起来:“姑奶奶很好,她老人家修为精深,你们不用担心。只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让我转告你,她还在追查,当年害死陈老狠爷爷的那个‘寻山人’组织。这件事不查个水落石出,她……暂时还不能回靠山屯。”
“寻山人……”陈岁安咀嚼着这三个字,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那是他爷爷陈老狠身死的根源,是缠绕陈家多年的梦魇。原来奶奶一直没有放弃追查,甚至因此无法归家。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重逢的狂喜被这沉重的话题稍稍冲淡,却又因为共同的目标和牵挂,将几人的心更加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窗外的风雪依旧肆虐,但在这温暖的屋内,失而复得的喜悦、对亲人下落的知晓、以及对未来的凝重期盼,交织成了一幅复杂而深刻的画卷。这个腊月三十,因为白栖萤的归来,注定变得不同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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