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传来自行车铃铛急促的响声,邮递员老陈扯着嗓子喊:
好消息,恢复高考了,凭自愿报名!
钢笔尖在纸上顿住,洇开个墨点。
木齐章抬起头,听见院里木母打翻了水盆,哐当一声响。
巷子瞬间响起来了锅,脚步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有人推着自行车往外冲,车链子咔哒咔哒响。
王奶奶的拐杖敲得石板路笃笃响:我家小子有救了!
张婶家的门砰地打开,又重重关上。
透过窗缝,木齐章看见张建设拄着拐杖站在院里,石膏腿在阳光下白得刺眼。
他拳头攥得死紧。
傍晚时分,张婶端着个空碗过来借盐,眼睛却往木齐章屋里瞟:二丫最近看啥书呢?借我们家建设瞧瞧?
木齐章合上数学课本:图书馆借的,明天要还。
张婶撇撇嘴:建设腿脚不方便,你那些旧课本...
旧课本卖了废纸。
木齐章转身收拾书包,拉链齿咬合的声响格外清晰。
张婶把空碗往桌上一撂:街坊邻居的,借本书怎么了?
木母从厨房出来,围裙上沾着玉米面:他张婶,孩子要复习呢。
复习?
张婶嗓门拔高了,建设要不是腿伤了,也能复习,你们家二丫倒是会挑时候看书。
院里传来拐杖砸地的闷响,张建设在屋里吼:娘,回来!
夜里风声紧了,吹得窗户纸呼啦啦响。
木齐章吹灭煤油灯躺下,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抽泣声,还有拐杖倒地的哐当声。
第二天天没亮,木齐章就挎着书包出门。
巷口卖酱油的老陈破天荒没摆摊,店门紧锁着。
图书馆门口排起长队,人们呵出的白气凝成一片雾。
等她借完书回来,看见张婶堵在院门口,眼睛红肿:二丫,建设想借你高中笔记看看。
木齐章抱紧怀里的书:笔记早烧了。
你胡说!张婶声音嘶哑,前天还看见你翻笔记本!
木父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斧头:他张婶,让孩子安心复习吧。
张婶扑上来抢书,指甲刮在书皮上发出刺啦声:
凭什么就你能考,我家建设要不是腿断了...
木齐章侧身躲开,书本散落一地。
张建设拄着拐杖冲出来,石膏腿拖在石板上发出沉重的摩擦声:
娘!别丢人了。
张婶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喊:
没良心的!看着邻居遭难都不帮,早知道让你嫁给我们建设.......
木母从厨房出来,手里的擀面杖还沾着面粉:他张婶,回家吧。
张建设弯腰捡起拐杖,拐杖头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盯着地上的书本,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拄着拐杖一步步挪回屋。
门帘落下时带起一阵风,吹起地上一张写满公式的草纸。
傍晚时分,张家传来砸东西的声响,瓷片碎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张婶的骂声隔着墙飘过来:装什么清高,到时候考不上看你怎么哭。
木齐章往耳朵里塞了棉花,继续演算数学题。
夜里下起雨,雨点敲在瓦片上啪嗒作响。
木齐章梦见考场,钢笔漏水染了卷子。
惊醒时听见隔壁还在吵,拐杖砸墙的闷响像捶在人心口。
木齐章推开院门,看见张建设坐在门槛上,石膏腿沾着泥水。
他手里攥着本撕烂的《代数》,纸页被雨水泡得发胀。
对不起。他声音哑得像破锣,我娘她......
木齐章没说话,弯腰捡起湿透的书页,纸浆粘在指尖凉丝丝的。
她转身回屋,门闩落下时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巷子里传来张婶的叫骂声,像钝刀子割着清晨的宁静。
木齐章往炉膛里添了把柴火,火星噼啪爆开,映亮了她沉静的脸。
转眼到了考试的日子。
木齐章往搪瓷缸里倒热水,热气氤氲了眼前的世界。
她仔细检查钢笔是否灌满墨水,笔尖在废纸上划出流畅的蓝线。
木母往她书包里塞了个铝饭盒,刚烙的饼烫得盒盖微微鼓起。
木父默默递来军用水壶,壶身还带着灶台的余温。
别紧张。木母整理着她的衣领,手指有些抖。
木齐章点头,书包带勒在肩胛骨上,沉甸甸的踏实。
考场设在县中学,老远就看见黑压压的人群。
自行车的铃铛声、咳嗽声、翻书页的哗啦声混成一片。
有个中年人蹲在墙角啃冷馒头,馒头屑沾在胡茬上。
找到考场坐下,木质课桌表面坑坑洼洼,刻着各种公式和脏话。
前排女生不停抖腿,椅子腿摩擦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监考老师拆封试卷时,牛皮纸撕裂的声音让整个教室瞬间安静。
试卷传到手里,带着油墨的清香。
钢笔尖落在纸上,发出均匀的沙沙声。数学题恰好在复习范围里,木齐章嘴角微微扬起。
答到一半时,窗外飘来煤烟味,她顺手关上窗,插销有些锈涩,费了点劲才插牢。
交卷铃响起时,不少人还在拼命书写,监考老师敲着讲台:笔放下!
走廊里顿时喧闹起来,对答案的争论声、叹气声、欢笑声响起来。
木齐章拧开水壶喝了一口,温水带着铁锈味滑过喉咙。
木齐章?有人拍她肩膀。
回头看见李招娣站在人群里,蓝棉袄领子竖着,遮住半张脸。她眼睛扫过木齐章手里的钢笔:考得不错?
还行。木齐章拧紧水壶盖。
李招娣手指卷着围巾穗子:最后那道几何题,辅助线怎么添的?
木齐章把钢笔插回兜里:忘了。
两人目光撞在一起,李招娣忽然笑起来:也是,考完就别想了。
她转身挤进人群,围巾穗子扫过木齐章的手背,毛线粗糙的触感一掠而过。
午饭时间,考生们蹲在操场边啃干粮。
木齐章打开饭盒,烙饼还温着,葱花的香气引得好几个人转头。
下午考政治,教室里的暖气片发出咕噜咕噜的水声。
有个女生一直在抽鼻子,清鼻涕的声音隔几排座位都听得见。
答到论述题时,窗外飘起雪花,细碎的雪粒打在窗玻璃上沙沙响。
交卷后雪下大了,考生们缩着脖子往外跑。
木齐章系紧围巾,看见校门口站着三个熟悉的身影:木父撑着旧油布伞,木母怀里揣着什么东西,大哥跺着脚哈白气。
这么冷的天跑来干啥?木齐章小跑过去。
木母从怀里掏出搪瓷缸,热腾腾的姜糖水汽糊了眼镜:快喝点暖暖。
大哥递来棉手套:娘非说要来,怕你冻着。
油布伞下的空间很小,四个人挤作一团。
姜糖水烫舌头,却让冻僵的手指慢慢回暖。
雪珠子打在伞面上噼啪响,木齐章低头喝糖水,眼圈有些发热。
回去的路上,雪地里踩出深浅不一的脚印。
木父的旧棉鞋踩进雪坑,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大哥故意踩冰面,冰层碎裂的咔嚓声惊起几只麻雀。
夜里雪停了,月亮照在雪地上泛着蓝光。
木齐章躺在床上,听见父母屋里低低的说话声。
二丫考完试了.......是木母的声音。
木父的烟袋锅磕在炕沿上,轻轻一声响。
木齐章闭上眼,试卷上的题目还在脑海里打转。
第二天考语文,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
钢笔吸墨时不小心沾到手指,蓝墨水在指缝间晕开,写到一半时,前排男生钢笔没水了,急得直扯头发。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铃响时,教室里有片刻死寂。
有人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木齐章慢慢收拾文具,钢笔、尺子、橡皮一样样放进书包。
校门口挤满了等待的家人。
木父蹲在墙角抽烟,烟丝烧出红亮的光点。
看见木齐章出来,他赶紧把烟掐灭,站起身时棉裤腿蹭上墙灰。
考完了?木父问,声音有些哑。
木齐章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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