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既定,堂屋里的气氛陡然一变,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过。
陈母脸上挂着略显僵硬的笑容,亲热地拉着王翠花的手,说着“孩子们好我们就放心了”之类的客套话。
木大柱也勉强挤出笑容,陪着陈母和陈建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王彩凤声音又尖又亮,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教诲”口吻:
“可不是嘛,这女人啊,一旦出了门子,就是婆家的人了,心思就得全放在丈夫、婆婆身上,把自家小日子过好才是正经。
我听说有些人,总惦记着娘家,胳膊肘往外拐,那可不合规矩,也让人笑话。”
木齐章在一边安静地坐着,听着这些绵里藏针指桑骂槐的话,心里一阵厌烦。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站起身,淡淡地说:
“爹,娘,陈阿姨,你们聊着,我去厨房帮大嫂搭把手。”
说完,不等回应,便转身掀开门帘进了厨房。
厨房里,王晓娟正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锅里炖着菜,热气腾腾。
见木齐章进来,她擦了擦额角的汗,压低声音:
“咋进来了?外面……”
木齐章扯了扯嘴角:“听着没意思,进来清净清净。”
王晓娟朝外屋努努嘴,脸上露出担忧和鄙夷交织的神色:
“哼,我都听见了,陈星这大哥大嫂,真不是省油的灯。
话里话外,不是算计就是立规矩。”
她一边麻利地切着菜,一边凑近木齐章,声音压得更低:
“二丫,嫂子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她停下手中的活,认真地看着木齐章,
“他那娘,他哥嫂,确实难缠,不是好相与的。
但是……”
她顿了顿,语气郑重:
“嫂子看人准,陈星这小子,跟他家里人不一样,他是个有担当心里有数的。你看他刚才,为了你,敢跟他娘、他哥嫂顶牛,这不容易。”
王晓娟叹了口气,继续道:
“这女人过日子,说到底,还是得看自己男人靠不靠得住。
婆家再怎么样,只要男人跟你一条心,护着你,那日子就差不了。
你可千万别因为他家里这些糟烂事,跟陈星生了隔阂,那才叫得不偿失。”
木齐章没想到平时有些计较的大嫂能说出这样一番通透的话来,心里一暖。
她抬头看向王晓娟,眼神里带着真诚的感激:“大嫂,谢谢你。我明白。”
她目光转向窗外:
“你放心,我不会的。我的眼光,从来就不只盯着锅碗瓢盆、婆媳妯娌那点事儿。
陈星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至于其他人……”
她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他们怎么想,怎么做,影响不了我。”
王晓娟看着小姑子沉静而自信的侧脸,怔了一下,随即也笑了:
“好,有你这句话,嫂子就放心了,来,帮我把这葱剥了。”
厨房里,姑嫂二人默契地忙碌起来,气氛融洽而踏实。
饭菜上桌,木家今天算是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
一条红烧鱼,一碗油汪汪的红烧肉,还有炒鸡蛋、白菜粉条,白面馒头管够。
这在七十年代末的普通人家,绝对是过年都难有的丰盛。
陈母一看到桌上的菜,眼睛瞬间亮了一下,随即又赶紧垂下眼皮,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还是不自觉的咽口水。
陈建国和王彩凤更是毫不掩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碗红烧肉。
木大柱作为主人,客气地招呼:
“亲家母,陈同志,彩凤同志,没什么好菜,别客气,动筷子吧。”
话音未落,陈建国已经一筷子精准地叉走了最大的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塞进嘴里,腮帮子立刻鼓了起来,含糊不清地说:
“嗯……木叔太客气了……味道还……还行吧,就是肉炖得不够烂糊。”
他一边挑剔着,筷子却又迅速伸向了鱼肚子。
王彩凤也不甘示弱,直接用勺子舀了一大勺炒鸡蛋放进自己碗里,撇撇嘴:
“这鸡蛋炒得有点老,火候没掌握好。”
说完,又飞快地夹了好几块肉,堆在碗里像座小山。
陈母起初还端着点架子,小口吃着,但看到儿子儿媳风卷残云的架势,也急了,顾不上矜持,筷子舞得飞快,专挑肉和蛋吃,嘴里还念叨着:
“哎哟,这鱼不错,就是刺多了点……建国,给你媳妇多夹点肉。”
陈星坐在一旁,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吃得极其斯文,只夹自己面前的素菜,偶尔在母亲的催促下,才勉强夹一小块肉。
他家里的情况他太清楚了,前几年母亲把钱把得死,过年也就割一斤肉,还得切成薄片分好几顿,哥嫂和双胞胎弟妹嘴甜会哄,总能多吃到点,他永远是吃得最少的那个。
后来他就知道不能在家过年了。
今年回家的时候看到自家吃的不错,还以为陈母改了性子。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家人到了外面,竟是这副饿鬼投胎般的吃相,还边吃边挑剔。
木家人全都看呆了,木大柱举着筷子,半天没动一下,脸色由惊讶转为难看,最后干脆放下筷子,默默抽起了旱烟。
王翠花心疼地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嘴唇哆嗦着,差点掉下泪来。
木建国兄弟和木小丫更是目瞪口呆,几乎忘了动筷子。
真是 “吃饭像抢羹,做事肯定哼”(形容吃相难看的人做事也拖拉不利索)。
木小丫怯生生地刚想伸筷子夹块鸡蛋,盘子已经见了底,她委屈地扁扁嘴,不敢吭声。
没多大功夫,桌上已是杯盘狼藉,肉菜全光,只剩点菜汤和粉条。
陈建国打着饱嗝,用指甲剔着牙,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王彩凤还在用馒头蘸着盘底的油汁。
陈母也掏出手绢擦了擦油光光的嘴。
又勉强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毫无营养的客套话,陈家人便起身告辞了。
陈星落在最后,羞愧地看了木齐章一眼,低声道:
“对不起……”
然后匆匆追了出去。
院门一关,木小丫立刻揉着肚子,带着哭腔对木齐章说:“二姐……我……我没吃饱……”
木齐章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心里五味杂陈,尴尬又无奈。
她之前听陈星说自己在家不受宠,还以为是夸张,今日一见,这哪是不受宠?
这简直是活在饿牢里。
陈家人平时话里话外摆出一副城里人上等人的架子,结果吃起饭来跟“花子(乞丐)进城,眼花缭乱,手忙脚乱” 没啥两样。
木大柱磕了磕烟袋锅,重重叹了口气,对木齐章说:
“二丫,你也别往心里去。这‘好汉无好妻,赖汉守花枝’,陈星这孩子,跟他家里人不是一路的。
他是个好的,爹看得出来。”
木齐章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
“爹,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陈星是好的,只是这未来婆家的做派,实在让人大开眼界,心里堵得慌。
王翠花和王晓娟对视一眼,默契地转身进了厨房。
没一会儿,两人端出几大碗热气腾腾的葱花酱油面,里面还卧着荷包蛋。
“快,快趁热吃。”
王翠花招呼着自家人,“都没吃饱吧?赶紧垫垫。”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简单却温暖的面条,刚才的憋闷和尴尬才渐渐消散。
木建国呼噜呼噜吃着面,含糊地说:“这陈家……可真是一言难尽……”
王晓娟给宝儿喂着鸡蛋羹,叹道: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好在陈星同志是个明白人。”
木齐章默默吃着面,心里却更加坚定了:
她和陈星的未来,必须靠自己挣出来,绝不能陷在那种算计和不堪里。
陈星今天的尴尬和羞愧,她看在眼里,也更添了几分要和他一起改变现状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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