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推着自行车，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先前在陈家门口强撑的冷静和强硬，此刻像退潮般消散，只留下深深的疲惫。
“小章，”他目光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没有看她，
“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做得太绝情了？”
木齐章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安静地走在他身侧。
陈星自嘲地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自行车车把：
“其实……我小时候，也拼命想讨娘喜欢过。”
他踢开脚边的一颗小石子，石子滚进河里，发出轻微的“噗通”声。“
有一年夏天，我跟着大哥去河里摸鱼，差点淹死。
被人救起来后，发高烧，说胡话。”
陈星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我迷迷糊糊的，就听见娘在哭，一声声喊我的小名‘星伢子’，说‘你要是没了，娘可怎么活’。
那时候我觉得，娘是疼我的，跟疼大哥一样。”
他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车把。
“后来我大了些，大概十三四岁吧。
有一天，我回来听见娘和大哥在屋里说话。”
陈星的语速慢了下来，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娘说：‘星子看着就是个能吃苦的，以后让他顶替你爸的职进钢厂，你这当大哥的就能轻松些，找个坐办公室的轻省活儿。’”
“大哥当时还假惺惺地说：‘那怎么行，弟弟也得有前途。’”
陈星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点温度，
“你猜娘怎么说？ 她说：‘他一个老二，能有份工作就不错了，你的前程要紧。
以后家里还得靠你撑着呢。’”
陈星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眼睛微微发红地看着木齐章：
“就是从那天起，我才明白，在她心里，我这个儿子，生来就是为了给大哥铺路的。 什么好的，都得先紧着大哥。
我的前途，我的感受，都不重要。”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但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后来我报名参军，一是想离开那个家，二也是想给自己挣条出路。
刚当兵那两年，津贴少，我每个月只留几块钱买牙膏肥皂，剩下的全寄回家。
我以为……我以为我多付出点，娘就能多看我一眼。”
“直到有一次探亲，我偶然看见大嫂手腕上多了块新手表，上海牌的。
我问她哪来的，她支支吾吾说是娘家给的。”
陈星的眼神冷了下来，
“可我明明记得，我刚寄回来一笔钱，娘说家里要修屋顶。
后来我才知道，屋顶根本没修，那钱，给大嫂买了手表，就因为大哥在厂里觉得脸上有光。”
“从那儿以后，我才开始学着藏钱。”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和自嘲，
“是不是挺可笑的？在自己家里，还要像做贼一样。”
说完这些，陈星像是耗尽了力气，低下头，肩膀微微塌了下去。
这个在部队里雷厉风行的排长，此刻在喜欢的姑娘面前，流露出了罕见的脆弱和迷茫。
木齐章一直没有打断他。
此刻，她走上前一步，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有些冰凉的手。
陈星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感受到那温暖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他抬起头，对上木齐章清澈而平静的目光。
“陈星，你不是绝情，你只是学会了保护自己。
这没什么错。”
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
“以后，我们会有自己的家。
那个家里，你的付出，会有人看见，你的好，会有人珍惜。”
陈星反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眼眶有些发热，连忙别过头去。
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来愈合。
木家小院里飘起炊烟。
木齐章坐在门槛上，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根枯草。
灶房里传来母亲王翠花小心翼翼的切菜声，和父亲木大柱偶尔的咳嗽声。
她忽然觉得人这一生，原来这样短暂。
她想起那个决绝的夜晚，高楼的风吹散了她最后的眼泪，都市的霓虹在脚下模糊成一片光海。
那时的她，被流言压弯了腰，觉得全世界都在指指点点。
“太傻了……”
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
为几句闲言碎语就放弃生命，为不相干的人耗尽心力。
现在想来，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灶房里，王翠花正小声埋怨木大柱又喝酒。
木齐章听着父母的拌嘴，心里泛起酸涩的暖意。
这个家穷，父亲重男轻女，母亲懦弱，可到底有烟火气。
她又想起白天的陈家。
陈母精明的算计，王彩凤虚伪的热情，陈建国事不关己的冷漠。
陈星站在那片冰窖里，背脊挺得笔直。
陈星早就看清了，血缘不等于爱，付出不一定有回报。
所以他默默攒钱，规划未来，像一棵树，把根扎在自己的土壤里。
而她呢？
前世表面光鲜独立，内心却渴求所有人的认可。
老板一句批评能让她失眠整夜，同事一个眼神能让她忐忑三天。
活得像个提线木偶，线头攥在别人手里。
在意别人看法的人，最后都活成了笑话。
她轻轻松开手，枯草飘落在地上。
就像前世的她，就像今天被关在门外的陈星，不同的是，陈星选择了转身离开。
小妹木小丫蹦蹦跳跳跑过来，塞给她一块烤红薯：“姐吃，可甜了。”
红薯烫得她手一缩，心里却蓦地一暖。
是啊，这一世，她有会偷偷塞糖的小妹，有嘴上嫌弃却供她读书的父母，还有同样疼爱她的两个哥哥。
这些才是值得在意的人。
灶房的争吵停了，传来炒菜的香味。
父亲趿拉着鞋出来，递给她一个小酒杯：“天冷，喝口暖暖。”
木齐章接过酒杯，辣辣的酒液滑过喉咙。
她抬头看着星星一颗颗亮起来，心里那个纠结的前世影子，终于彻底淡去了。
这一世，她要像陈星那样活着，看清现实，更爱自己。
别人的眼光算什么，好好活着才是对生命最大的尊重。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
加油打工人，努力赚钱，成为一个不需要为钱烦恼的人。
若是开心，花钱，若是不开心，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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