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经秋桐温存慰藉，陈先如眉宇间的郁结尽数消散，竟是满面春光。一大早用过早餐，他在书房整理文件，正待出门赴晨会，管家叩门而入。陈先如头也未抬，指尖仍在文件上翻拢：“来得正好，正想让旺乐知会你，今晚有应酬，不必等我了。”
管家却未应声，往日温和的面庞此刻覆着沉沉肃穆，连眼底都凝着化不开的凝重。他缓缓走到书桌前，声音带着难掩的艰涩，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少爷，老奴是来向您辞行的。”
陈先如整理文件的手骤然停住，钢笔“嗒”地落在纸面，洇开一小团墨渍。他抬眼，浓眉诧异地挑起：“辞行？”
“老奴年迈无能，辜负了老爷生前的嘱托，没能好好管教少爷，也有负老太太的信任，实在无颜再在陈府任职。”话音未落，管家的嘴唇便开始微微颤抖，浑浊的泪水渐渐溢满眼眶，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哪里做错了？”陈先如两道浓眉深拧，语气里已带了几分不耐，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管家仰头长吁一口气，声音里满是自责与痛心：“少爷没错，全是老奴的过错。我没能服侍好少爷，竟让少爷负了少奶奶……如今少奶奶走了，我看二姨太怕是也留不住了。”
“管家有话不妨直说，不必在此绕圈子！”陈先如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低吼，“我还要赶去开晨会，没时间耗着。你直说，二姨太当真要走？”
管家缓缓低下头，那原本挺得笔直的腰杆，此刻竟弯出了一道沉重的弧度，像是压了千斤重担。他用袖口胡乱拭了拭眼角的泪，哽咽道：“我这把老骨头真是不中用了！日日疼着少爷、护着少爷，到如今才发现，自已活像个小丑。昨夜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以为少爷住进西院，是念着少奶奶的好。”
陈先如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失笑，脸上竟带出几分无所谓的轻慢：“噢，原来是为了这事。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管家既然知道了，倒也省得我再开口。”他长吁一口气，索性在椅上坐下，从桌上拿起烟盒，抽出一支点燃，猛吸一口后，袅袅烟圈从唇角溢出，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
“既然您已经知道了，正好——我想给秋桐一个名分，咱们合计合计，怎么能过了娘那关。”
“少爷难道真的不顾忌少奶奶，不想让她回来了？”管家看着他这不以为意的模样，又气又急，痛心疾首地问道，“您就一点也不后悔？”
“不是我不想让她回来，是她自己不愿回来。”陈先如抬眼，目光锐利地盯着管家，话锋陡然一转，带着几分审视，“有人说，昨日您去了少奶奶那里？您去做什么了？”
管家凄然一笑，泪水再次滚落：“果然如此！老太太早就交待过，让您莫要再猜忌少奶奶，您为何执迷不悟，还要派梁五去监视她！”
“我这是自保之举！”陈先如猛地拍案而起，桌面的文件被震得微微颤动，“她背地里与别的男人勾三搭四，我这样做难道错了？”
“少爷，您这是把少奶奶越推越远啊！”管家的声音里满是绝望，几乎是哀求。
“我这是在扞卫陈家的荣誉，拯救这个家！”陈先如义正词严，语气掷地有声，“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她给我戴绿帽子，让陈家成为全城的笑柄？”
“我原以为少爷住进西院，是真心想念少奶奶。”管家抹了把泪，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所以昨日我才去了少奶奶那里，恳请她念在往日情分，看在少爷悔改的份上回来。可恋儿说，少爷住西院根本不是为了少奶奶，而是另有隐情。我起初还怪恋儿对少爷有成见，直到昨夜……亲眼见到了那个秋桐！”
他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失望，“真是枉费了老太太的一片苦心，也愧对了少奶奶，还有后院的念姝姑娘——那孩子一直为您守身如玉，少爷如此乱情，怎能对得起她！”
“别跟我提念姝！”陈先如怒喝一声，眼底翻涌着戾气，“她若早肯从了我，我何至于娶陈一曼那个扫帚星！真是夜猫子进宅，没一件好事！”
“还有谢兰?，一想到她，我就恨得牙痒痒！”他狠狠将半截烟摔在地上，火星溅起又迅速熄灭，像是他转瞬即逝的悔意，“是她先愧对我！别动不动拿她来指责我？我纳妾又如何？难不成还犯了滔天大罪不成？我是男人，凭我如今的身份地位，娶十个八个也是理所当然！”
“少爷！”管家痛心疾首地唤了一声，嘴唇翕动着，却不知该如何辩驳这扭曲的逻辑。
“好了，时间来不及了。”陈先如抬腕看了看表，语气不容置喙，随手将整理好的文件塞进公文包，“您若执意要走，我也不留。但不是现在——等小少爷出生后再走不迟，也好容我寻个合适的人手接替您。您若看在我爹的份上，看在你我亲如父子的情分上，便再委屈一段时日。”
“还有，纳秋桐为妾我已铁了心，谁也阻止不了！”
此刻，陈先如纳秋桐为妾的心已如铁石。秋桐带给他的温存与慰藉，是少奶奶的端庄自持、二姨太的清冷疏离都无法比拟的——她的唇，她的眼，她的柔媚婉转，她的火辣炽烈，她的软语温存，总能让他忘却所有烦恼与不快。在他眼里，秋桐便是那能令君王不早朝的赵飞燕、赵合德，是能填满他所有空虚的解药。
话落，他刚要转身离开，桌上的电话突然尖锐地响起，划破了室内凝滞的沉寂。陈先如指尖刚触到听筒，还没来得及说“喂”，那头便传来日本人急促又冰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陈会长，你岳父陈万富，被宪兵队抓了。”
“什么？！”陈先如浑身一震，手里的听筒险些滑落，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连嘴唇都变得发白。他下意识地追问“怎么会”，可电话那头已经传来单调的忙音。来不及多想，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胡乱套上，脚步踉跄地冲出房门，片刻后，院子里便传来汽车引擎急促的轰鸣声，一路疾驰而去，扬起满地尘埃。
管家呆呆地站在原地，一股难以言喻的辛酸与悔恨涌上心头，几乎将他淹没。今日的少爷，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倚靠在他肩头哭泣、眼神清澈、谦逊仁慈的少年了。
权力与地位，终究是磨平了他的棱角，也吞噬了他的初心。少奶奶曾说过，人再善良，也需正确引导——会长这一职务，终究是害了他。管家缓缓坐下，老泪纵横。他一向对少爷顺从纵容，即便见了过错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劝阻，从未真正严加管教，竟让少爷蜕变到如今这般独断专行、不可一世的模样！
他愧对陈家，愧对老太太的信任，更愧对他这半生的守护——到头来，这份掏心掏肺的照料，竟成了一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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