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的烛火还在摇曳,白幡被寒风卷得簌簌作响,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伴着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沉闷得让人心里发沉。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念姝小心翼翼地扶着陈家老太太,缓缓走了进来。
她的目光直直落在案几上管家的遗像上。那双眼往日里因念佛而温润明亮的眸子,此刻浑浊得厉害,像是蒙了一层化不开的雾,两行清泪就顺着脸颊滚落,砸在素色棉袍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印记。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微微颤抖着,像是想说什么,却被悲痛堵得发不出声音,唯有胸口剧烈起伏着,显露出内心的翻江倒海。
她挣脱念姝的搀扶,拄着拐杖一步步往前挪,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不再是往日的沉稳,而是带着颤音的“笃、笃”声,敲得人心头发紧。
“老哥哥啊……”她走到灵前,颤巍巍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那遗像,指尖却抖得连落点都找不准,“你跟着陈家三十多年,从先如他爹创业时就跟着,护着陈家的产业,看着先如长大,最后却……却落得这么个下场……”
话音未落,她猛地转头,目光射向瘫坐在蒲团上的陈先如,那浑浊的眸子里瞬间燃起怒火,拐杖“咚”的一声狠狠砸在地面上,震得灵堂里的烛火都剧烈摇晃起来。
“逆子!你这个丧尽天良的逆子!”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拐杖指着陈先如,声音因愤怒和悲痛而嘶哑,“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我让你好好待兰?,让你别搞那些监视的龌龊事,你偏不听!你为了讨好日本人,为了那点权力,连做人的良心都喂了狗!”
“我听说你还开枪伤了梅若,踹伤了恋儿?”老太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极致的失望与痛心,尖锐得像是要划破夜空,“那是兰?的亲姐姐,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还有恋儿,是从小陪着她的忠心丫头啊!你连她们都下得去手,你这心是被日本人的狼心狗肺熏黑了吗?!”
她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拐杖一扬就要往陈先如身上打。念姝担忧老太太动气伤身,连忙上前阻拦,却被老太太狠狠甩开她的手。
“他这样的逆子,打死都活该!”老太太嘶吼着,抡起拐杖往陈先如身上重重打去,一下下,带着积攒的悲愤与绝望,“你若是个小猫小狗,我今日一棒就打死你,省得你再祸害他人,玷污陈家的门楣!”
陈先如不躲不闪,跪在蒲团上硬生生受着。拐杖落在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却脊背挺得僵直,像是一尊没有知觉的石像。脸上没有半分愠怒,只有眼底藏不住的冷硬,像是结了一层冰,冰面下却又隐隐翻涌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被他死死压在最深处。
老太太打了数下,力气渐渐不支,扶着灵案喘了半晌,才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转头对念姝吩咐道:“去!把二姨太叫过来,陈家上下不分主仆,全员披麻戴孝,给管家守灵!再立刻派人去城外的静心寺,请高僧过来,日夜诵经,给老哥哥超度!我要让他走得安详,不能让他带着半分遗憾离开!”
随后,她转头看向陈先如,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从今日起,你给我在灵前跪着!对着管家的牌位好好忏悔,忏悔你害死他的罪孽,忏悔你做的所有恶事!什么时候你真正知错了,什么时候能找回做人的良心,什么时候才能起来!若是一日不知错,便跪一日,一月不知错,便跪一月!”
灵堂里的烛火依旧摇曳,映着陈先如僵直的背影,像株被严霜打过的枯松。很快,二姨太陈一曼在秋桐和小红的陪伴下,挺着肚子缓缓走来。她的步伐刻意放得轻柔,嘴角却藏着一丝没来得及掩去的快意——老东西终于死了!这个处处跟她作对、总在老太太跟前戳她痛处、挡她谋夺内宅权力的管家,总算彻底消失了!往后陈家内宅,还有谁能掣肘她?还有谁能坏她的事?
她偷偷抬眼,飞快瞥了眼跪在蒲团上一动不动的陈先如,又扫过灵堂里低眉顺眼的下人,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冷笑,眼底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她走到老太太面前,声音不急不缓,微微躬身,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哀戚:“娘,老管家跟着陈家三十多年,劳苦功高,我们敬重他是该的。只是……”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语气里添了几分委屈,眼角微微泛红,“按家里的规矩,主仆尊卑有别,我们身为陈家的主子,给一个管家披麻戴孝,传出去怕是会被人笑话,说陈家没了规矩,连上下尊卑都不分了,反倒让外人看了陈家的笑话……”
她话没说完,就被老太太冷冷打断。老太太扶着灵案,悲伤的眸子死死盯着她,语气里满是不容置喙的威严:“规矩?什么规矩比得上一条命金贵?”她拐杖重重一敲地面,“管家跟着先如他爹白手起家,陈家的每一分产业,都浸着他的血汗!先如小时候调皮闯祸,是他替着受罚;陈家遇着难关,是他变卖了自己的祖产贴补家用!他于陈家,早已不是管家,是恩人,是家人,是先如的半个爹!”
老太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痛心疾首的怒意:“如今他为了护着陈家,被这个逆子害死!让你们披麻戴孝,是给他老人家的体面,是陈家欠他的!连这点心意都不肯尽,你们的良心何在?”
陈一曼脸色一白,连忙低下头,声音弱了下去:“娘,儿媳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哪个意思?”老太太步步紧逼,目光如炬,“我看你是心里不服,觉得给一个管家披麻戴孝掉了你的身份!”她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我告诉你二姨太,在我心里,管家比那些披着人皮、干着龌龊事的人干净百倍、尊贵百倍!今日别说让你们披麻戴孝,就是让你们给管家守灵三个月,你们也得认!”
她眼神一厉,语气斩钉截铁:“废话少说!念姝,给二姨太系上孝带!从现在起,陈家上下,不管是主子还是仆人,谁要是敢对管家的丧事有半分怠慢,谁要是再提什么尊卑规矩,就给我滚出陈家!我倒要看看,是那些虚头巴脑的规矩重要,还是做人的良心重要!”
陈一曼浑身一僵,脸上的委屈瞬间褪去,只剩下掩饰不住的难堪和怨怼,像是被人当众剥去了伪装,却不敢再反驳半句。她死死咬着下唇,才勉强压下心头的火气,任由念姝将那条冰冷的孝带缠上腰间。那素白的颜色刺得人眼睛生疼,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连带着腹中的胎动都像是停滞了片刻。
——识时务者为俊杰。此刻不是闹脾气的时候,老太太正沉浸在丧“家人”的悲痛里,陈先如虽冷硬,眼底却藏着懊悔,全家都被这桩丧事裹着,她若是再提什么尊卑、再敢拒绝,便是妥妥的不识时务,只会引火烧身,得不偿失。
委屈这一时又算什么?
她在心里暗暗安慰自己:管家因少奶奶而死,陈先如又将少奶奶的姐姐和丫头下手,他和少奶奶之间再也不可能愈合。而她,只要忍过这阵,等管家的丧事办完,等老太太的火气消了,陈家的局面迟早会偏向她。
一条孝带而已,披几天也掉不了一块肉,却能落个“顾全大局”的名声,何乐而不为?
这么一想,她眼底的怨怼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隐忍和算计,连脸上都重新堆起了一层哀伤的面具,顺着老太太的话低声应道:“娘说的是,是儿媳糊涂了,老管家于陈家恩重如山,披麻戴孝,是我们该尽的心意。”
静心寺的高僧也随后抵达,僧人们身着袈裟,手持法器,诵经声缓缓响起,低沉而肃穆,与老太太压抑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在空旷的灵堂里盘旋,顺着敞开的门扉飘向寒夜,格外悲凉。
烛火映着众人各异的脸庞,陈家的天,似乎在这寒夜里彻底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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