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小屋内,顾长青躺在冰冷的草席上,气息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被窗外的山风吹散。
他瘦削的身体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随时可能崩断。
窗外,那一百零八盏由断剑重铸而成的长明灯,此刻连成一条璀璨的星河,光芒如水,却无法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暖意。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点光热,根本抵挡不住即将吞噬一切的无尽寒夜。
识海深处,那早已残破不堪的系统发出最后、也是最急促的低语:【警告:八鼎命源正在被强行炼化。
若七日内无法全部归位,九心莲将彻底崩解,宿主神魂亦将随之湮灭。】
七天。
顾长青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苦笑。
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又谈何在七日之内,从那个疯子手里夺回八条性命?
但他不能放弃。
他猛地一咬舌尖,用剧痛换来一丝清明,强撑着坐起身。
他伸出骨节分明、苍白如纸的右手,并指如剑,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心口。
一滴殷红中带着淡淡金色的心头血被逼出,悬浮于他掌心之上。
他以这滴血为墨,以掌心为纸,迅速勾勒出一幅玄奥复杂的图纹——“心丹图”。
这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生机,草席下的地面,竟因他生命力的流逝而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共命……启!”他低喝一声,掌心的心丹图骤然亮起,连接他与另外七人之间那道名为“共命环”的最后残力被彻底激发。
刹那间,他的感知如潮水般铺散开来,穿越了千山万水。
很快,七道微弱如萤火的呼应,从四面八方遥遥传来——药王谷的密室、黑石城的深渊、东海的孤岛……那是他多年前布下的闲棋,是他曾倾力投资过的七位丹修。
他从未想过要他们回报什么,只是在他们最绝望的时候,递出了一份丹方,一株灵药,或者一句点拨。
如今,这些人早已在各自的领域崭露头角,而他们身上那份因果,此刻竟成了他在这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引信。
旧炉坊,地底祭坛。
萧语凝双膝跪地,面前的丹炉仍在嗡嗡作响,炉身上铭刻的古老符文忽明忽暗。
炉内,一枚通体漆黑、仿佛能吞噬光线的丹药——“相思烬”,余温未散。
这是她以自身精血、乃至一丝神魂为引炼制的禁丹。
代价是,她那好不容易修成的“丹神金身”,此刻已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金光黯淡,仿佛随时都会碎裂。
“我不要当什么丹皇……我只想他们活着……”她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疲惫与决绝,“可若我不走这条路,师父、师兄……他们都会死。”
就在她心神即将失守的瞬间,一道瘦削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是阿九。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布衣,双眼蒙着黑布,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姐姐,”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你心里有火,但那火,不是为你自己烧的。”
他缓步上前,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搭在了萧语凝的手腕上。
就在指尖触及腕脉的一刹那,萧语凝体内的丹元猛地一颤,仿佛被某种来自远古的血脉力量所牵引。
一股异样的震颤顺着阿九的指尖,传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这并非真气,而是一种更本源的呼唤——那是其余八鼎命源,对“主鼎”的本能共鸣!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道虚弱却坚定的声音,跨越了无尽空间,直接在她和阿九的识海中响起:“找到了……原来如此,用‘共情’,代替血脉感应。”
极北之地,黑石城。
地底深处一座巨大的丹窟内,红月如一道鬼魅般的影子,潜行于阴影之中。
丹窟中央,一座巨大的青铜鼎内,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被无数粗大的锁链捆缚,悬于半空。
他双目紧闭,全身经络却泛着诡异的暗红色丹纹,皮肤下仿佛有岩浆在流动。
这正是第二鼎命源的继承者,他已经被那个自称赤炉子的老魔头,种下了歹毒的“丹傀咒”,正在被活生生地炼成一具没有神智、只知听令的丹药傀儡。
红月眼中杀意一闪,正欲出手。
突然,脚踝一紧,数条由丹火凝聚而成的锁链破土而出,死死缠住了她。
炽热的火焰瞬间灼烧着她的皮肤,发出“滋滋”的声响。
“哼,顾长青的走狗,还真敢来送死!”赤炉子阴冷的笑声在丹窟内回荡。
千钧一发之际,红月没有丝毫慌乱。
她手腕一翻,掌心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玉瓶,里面只有一滴晶莹剔透、仿佛蕴含着生命的心头血。
这是临行前,顾长青交给她的保命之物。
她毫不犹豫地将玉瓶捏碎,将那滴心头血精准地滴入了青铜鼎一侧的鼎耳凹槽中。
血珠融入凹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但那缠绕着红月的丹火锁链,却仿佛遇到了克星一般,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瞬间熄灭溃散。
更令人惊异的是,那古老的青铜鼎身之上,竟缓缓浮现出一行扭曲的古字:“同悲者,通脉。”
鼎中的少年身体猛地一颤,紧闭的双眼豁然睁开,眼神从最初的迷茫,迅速转为刻骨的仇恨与思念。
他张开嘴,喷出一口黑灰色的浊气,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喊出了一个名字——“娘……”
那一瞬,远在万里之外旧炉坊山巅的顾长青,手腕处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仿佛有一颗陌生的心脏,强行接入了他的命脉阵图,与他同悲,与他共跳。
旧炉坊外围的空地上,一座临时搭建的“丹心共鸣阵”已经布置完成。
七位从各地星夜赶来的丹修,盘膝坐在阵法的七个节点上。
他们神情肃穆,心口处都贴着一枚薄如蝉翼的符箓。
那符箓由万家百姓祈福的祭文焚烧后的灰烬制成,名为“心符”。
顾长青站在阵眼中央,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环视着这七位曾受他恩惠的人,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今日召各位前来,并非要你们报恩。我不是你们的恩主……我们,只是同行的人。”
话音未落,他猛地划破自己的手掌,任由鲜血滴入脚下的阵心凹槽。
血落瞬间,阵法轰然启动!
七位丹修心头同时剧震,那些被他们深埋在记忆最底层的、最痛苦的往事,在阵法的牵引下,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
有人想起了自己的亲族,只因修炼了偏门功法,便被名门正派污蔑为魔修,当众活活焚杀,连收尸都做不到。
有人忆起了年少时,为了求得一张能救活妹妹的丹方,被迫跪在仇家门前,被当众剜心取血,受尽屈辱。
绝望、愤怒、不甘、悲伤……这些最极致的情绪,此刻没有将他们拖入深渊,反而化作一股股精纯无比的精神力量,汇聚成一股磅礴的暖流。
这股暖流顺着阵法刻画于地下的“地脉银丝”,奔涌向遥远的未知之地,精准地指向那八处被黑暗笼罩的命源所在。
顾长青的识海中,系统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命脉同调协议激活——情感共振已建立,可进行逆向定位与干涉。】
与此同时,地底丹窟深处,赤炉子脸色骤变。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对那八个“鼎奴”的控制正在减弱,命源的波动变得极不稳定。
“混账东西!想跟老夫抢食?”他勃然大怒,双手法诀一变,丹火锁链狂舞而出,就要不顾一切地提前完成炼化。
然而,就在他将丹火强行引向八个鼎奴的瞬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包括那黑石城少年在内的八名命源继承者,身体同时剧烈颤抖起来,口中竟无意识地呢喃出同一句话:“我还……活着。”
那是顾长青当年在分发救济丹药时,亲手写在《唤名录》末页的一句话,他告诉那些走投无路的人: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
这句话仿佛一道神谕,一道最根本的律令!
那原本涌向八人的磅礴丹火,竟在瞬间失去了目标,猛然逆转方向,狠狠地反噬回赤炉子自身!
“噗!”
赤炉子踉跄后退,喷出一大口逆血,他骇然地望着那八座青铜鼎。
只见鼎身上,竟浮现出九道模糊的虚影,仿佛是九位远古的丹道宗师,正齐声低诵着一句古老的箴言:“丹非独尊,乃众生共燃之火。”
阵法之中,顾长青缓缓睁开双眼,一缕鲜血从他嘴角溢出,他却毫不在意,只是遥望着北方,露出一抹极其虚弱却又无比畅快的轻笑:“你看……火不是你点的,但它,烧到了你。”
这一击,虽未重创赤炉子,却成功打断了他的炼化进程,为自己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然而,顾长青的目光并未停留在喜悦上,反而变得更加深邃。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赤炉子绝不会善罢甘休。
被动的防守和干扰远远不够,必须主动出击,将散落各地的力量,拧成一股绳。
他的视线穿透了小屋的墙壁,仿佛落在了那个刚刚脱险、正在黑石城中藏匿的红衣女子身上。
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一丝决断在他是时候了,该动用那枚他藏了许久,也背负了许久的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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