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薇决定跨境救援的命令在督护府内引起了不小波澜。
季容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几位新近提拔的年轻文吏更是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谷主，”一位负责仓廪的年轻主事忍不住开口，他叫陈远，是季容的学生，做事勤恳但略显保守，“五万石粮食……几乎是我北疆官仓存粮的三成！眼下春耕刚过，秋收未至，若此时调出如此巨量粮食，万一北疆境内再有变故，或……或朝廷后续有所动作，我们恐将陷入被动啊！”
他的担忧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想法。
乱世之中，粮食就是命根子，将如此多的存粮用于外郡，风险巨大。
凌薇没有立刻反驳，她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一直沉默的石头身上：“石头，你觉得呢？”
石头挠了挠头，瓮声道：“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但俺知道，以前俺饿肚子的时候，有人给口吃的，那就是天大的恩情。现在河东那边的人没饭吃，要饿死了，咱有粮，为啥不帮？见死不救，那还是人吗？”
他话语粗粝，却带着一种朴素的、不容置疑的道义感。
陈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季容用眼神制止了。
季容看向凌薇，他跟随凌薇最久，深知这位主上看似冷静理智，实则内心自有其坚守的准则。
凌薇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逐渐放晴的天空。
“陈主事的担忧，不无道理。乱世存粮，确需谨慎。”她转过身，目光清澈而坚定，“但诸位可曾想过，何为‘我北疆’？难道仅仅是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和入了户籍的这些百姓吗？”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河东郡与我一水之隔，灾民流离，若我等坐视不理，任由饥荒蔓延，瘟疫滋生。届时，流民冲击边境，盗匪四起，疫病传入，我北疆耗费心血才得来的安定，又能维持几时？此其一。”
“其二，”她看向陈远，“你说粮食是命根子，没错。但民心，更是根基！今日我们伸出援手，救下的不仅仅是河东百姓，更是播撒下仁义的种子。他日若我北疆有难，今日受恩者，或许便是明日助我之人。这五万石粮食，若能换来边境安宁、人心所向，何其值得！”
“其三，”凌薇语气转冷，带着一丝嘲讽，“朝廷？那些坐在京城高堂之上，终日只知党同伐异、争权夺利的大人们，何时真正关心过边境百姓的死活？他们可以罔顾民生，但我们不能！我们要让天下人都看清楚，在这北疆，是谁在真正践行‘保境安民’之责！这，比任何自辩的奏表都更有力量！”
一番话，条分缕析，既考虑了现实利弊，更立足于长远道义与人心向背。
陈远等人听得哑口无言，心中震动，不由得低下头，为自己之前的狭隘感到惭愧。
季容深吸一口气，拱手道：“谷主深谋远虑，心系苍生，是属下等目光短浅了。属下这便去安排，定将此事办妥！”
凌薇点头：“去吧。挑选精干吏员随行，务必确保粮食安全送达，分发到真正需要的灾民手中，若有趁机中饱私囊者，严惩不贷！另外，让墨尘先生选派几名精通防疫和水利的弟子同去，协助救灾。”
“是！”
决议已定，装运粮食的车队浩浩荡荡集结，医官和民夫队伍也迅速组织起来。
朔风城内，百姓们听闻督护要救援邻郡，非但没有抱怨，反而自发组织起来，有的捐出家中存余的旧衣，有的主动要求加入民夫队伍，气氛空前团结。
督护府偏厅，苏瑾求见。
“凌督护仁义之举，令人敬佩。”苏瑾奉上一份礼单，“这是我苏氏商行的一点心意，粮食两千石，药材五百担，愿随督护府的队伍一同运往河东，略尽绵力。”
凌薇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苏氏此举，无疑是公开表态支持她，这需要不小的魄力。
苏瑾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微笑道：“经商之道，亦重信义。督护此举，乃大仁大义，我苏氏若此时退缩，岂不让天下商贾耻笑？更何况，”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些许，“雪中送炭，总好过锦上添花。”
凌薇明白了她的意思。
苏文瑾这是在进一步投资，赌她凌薇和北疆的未来。
“苏小姐和苏公子好意，凌薇心领了。这份情，我记下了。”
监军使官邸内，王璞气得摔碎了一个茶杯。
“她疯了吗？！五万石粮食！就这么送出去了？！她眼里还有没有朝廷！有没有法度！”他对着心腹属官低吼，风度尽失。
“大人息怒。”属官小心翼翼道，“凌薇此举，虽是僭越，但占住了‘仁义’二字，我们若此时阻拦，反而落人口实……”
“仁义？哼！”王璞脸色铁青，“收买人心罢了！她这是做给天下人看，做给朝廷看！好一个凌薇，好手段！”他在厅内焦躁地踱步，“立刻给冯公公再写一封密信！要快！就说凌薇拥兵自重，擅动国帑，收买邻郡人心，其心可诛！请公公务必在朝中施加压力，断不能让她如此肆意妄为！”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凌薇的每一步都走在他前面，而且用的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让他那些阴私手段难以施展。
救援队伍出发那日，朔风城外，人山人海。
凌薇亲自为队伍送行。
她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对着整装待发的队伍和围观的百姓，深深一揖。
“拜托诸位了！将北疆的仁义，带给河东的同胞！”
简单一句话，却让无数人动容。
队伍中，无论是军士、民夫还是郎中，皆挺直了腰板，感到肩头沉甸甸的责任与荣耀。
季容站在队伍最前方，对凌薇郑重拱手：“谷主放心，属下必不辱命！”
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远去，凌薇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她知道，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
她与朝廷，与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已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石头如同铁塔般站在她身侧，低声道：“谷主，风大，回吧。有俺在，谁也动不了北疆，动不了你。”
凌薇侧头，看着石头那憨厚却无比坚定的面容，心中微暖。
她轻轻点头：“嗯，回去。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前方是未知的挑战与风雨，但此刻，他们的身影却显得无比坚实。
而远在河东的灾民营地，当看到绣着“北疆”、“凌”字旗帜的救援车队出现在地平线上时，绝望的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哭喊与欢呼。
许多灾民跪倒在地，朝着北方的方向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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